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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女的诱惑】(天涯明月多情刀)(70-110) 作者:浮生似梦

第一文学城 2020-07-05 15:38 出处:网络 作者:氤氲豬頭编辑:@ybx8
作者:浮生似梦 字数:179776   前文:[bbs=thread-4882365-1-1.html]【魔女的诱惑】(天涯明月多情刀)(01-69) 作者:浮生似梦[/bbs]
作者:浮生似梦
字数:179776


  前文:[bbs=thread-4882365-1-1.html]【魔女的诱惑】(天涯明月多情刀)(01-69) 作者:浮生似梦[/bbs]

           第070章快剑与快刀之争

  老四一拳重重的打在桌上,大声道:「我们虽然都是安分守己的良民,但惹
急了我们,我们也不是好惹的。」

  宋老板捧着水烟袋,摇着头道:「狗急了也会跳墙,何况人呢?」

  万世遗慢慢地点了点头,好像觉得他们说的话都很有道理。

  陈大倌又叹了口气,道:「我们虽然想时付他,只可惜心有余而力不足。」

  宋老板叹了口气,道:「像我们这种老实人,当然设法子和杀人的凶手去拼
命。」

  陈大倌道:「幸好我们总算还认得几个有本事的朋友。」

  万世遗道:「你说的是三老板?」

  陈大倌道:「三老板是有身份的人,我们怎敢去惊动他?」

  万世遗皱了皱眉,道:「除了三老板,我倒想不出还有谁是有本事的人了。」

  陈大倌道:「是个叫小路的年轻人。」

  万世遗道:「小路?」

  陈大倌道:「这人虽年轻,但据说已是江湖中第一流的剑客。」

  宋老板悠然道:「据说他在去年一年里,就杀了三四十个人,而且杀的也都
是武林高手。」

  张老实咬着牙,道:「像他这种杀人的凶手,就得找个同样的人来对付他人。」

  陈大倌道:「这就叫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万世遗沉吟着,忽然问道,「你们说的小路,是不是道路的路?」

  陈大倌道:「不错。」

  万世遗道:「是不是路小佳?」

  陈大倌道:「就是他。」

  宋老板慢慢地吐出口气:「万公子莫非也认得他?」

  万世遗笑了,道:「我听说过,听说他的剑又狠又快。」

  宋老板也笑了,道:「这两年来,江湖中没有听说过他的人,只怕不多。」

  万世遗道:「的确不多。」

  宋老板道:「听说连昆仑山的神龙四剑和点苍的掌门人都已败在他的剑下。」

  万世遗点点头,说道、「宋老板好像对他的事熟悉得很。」

  宋老板又笑了笑,悠然道:「好教万公子得知,这位了不起的年轻人,就是
我一门远亲的大少爷。」

  万世遗道,「他来了?」

  宋老板道:「总算他还没有忘记我这个穷亲戚,前两天才托人带了信来,所
以,我才知道他就在这附近。」

  丁老四抢着道:「所以昨天晚上我们已找人连夜赶去谈了」宋老板道:「若
是没有意外,今天日落之后,他想必就能赶到这里。」

  张老实捏紧拳头,恨声道:「那时我们就得要傅红雪的好看了。」

  万世遗听着,忽又笑了笑,道:「这件事各位既已决定,又何必告诉我?」

  陈大倌笑道:「万公子是个明白人,我们一向将万公子当做自己的朋友。」

  他好像生怕万世遗开口说出难听的话,所以赶紧又接着解释道:「但我们也
知道万公子对那姓傅的一向不错。」

  万世遗道:「你们是不是怕我又来多管闲事?」

  陈大倌道:「我们只希望万公子这次莫要再照顾他就是。」

  张老实道:「我是个老实人,只会说老实话。」

  万世遗道:「你说。」

  张老实::「你最好能帮我们的忙杀了他,你若不帮我们,至少也不能帮他,
否则…」

  万世遗道:「否则怎幺样?」

  张老实站起来,大声道:「否则我就算打不过你,也要跟你拼命。」万世遗
大笑,道:「好,果然是老实话,我喜欢听老实话。」

  张老实大喜道:「你肯帮我们?」

  万世遗道:「我至少不帮他。」

  陈大倌松了口气,赔笑道:「那我们就已感激不尽了。」

  万世遗道:「我只希望路小佳来的时候,你们能让我知道。」

  陈大倌道:「当然。」

  万世遗叹着气,喃喃道:「我实在早就想看看这个人了,还有那柄剑……」

  突然一人道:「据说他那柄剑也很少给人看的。」

  这是萧别离的声音。

  他的人还在搂梯上,声音已先传了下来。

  万世遗抬起头,笑了笑,道:「他的剑是不是也和傅红雪的刀一样?」

  萧别离也在微笑着,道:「只有一点不同。」

  万世遗道:「哪一点?」

  萧别离道:「傅红雪的刀还杀三忡人,他的剑却只杀一种。」

  万世遗道:「只杀哪种人?」

  萧别离道:「活人!」

  他慢慢地走下楼,苍白的脸上带着种惨淡的笑容,接着道:「他和傅红雪不
同,在他看来,世上只有两种人,活人和死人。」

  万世遗道:「只要是活人他都杀?」

  萧别离叹了口气,道:「至少我还未听说他剑下有过活口。」

  万世遗也叹了口气,道:「现在,我只想知道一件事了。」

  萧别离道:「什幺事?」

  万世遗说道:「不知道是他的剑快?还是傅红雪的刀快?」

  这件事也正是每个人都想知道的。

  日光已升起。

  镇上的地保赵大,正在指挥着他手下的几个兄弟清理火场。

  屋子里的人都已走出来,站在屋檐下看着,发表着议论。

  萧别离和万世遗却还留在屋子里。

  万世遗从窗口看着外面的人,微笑追:「想不到赵大做事倒很卖力。」

  萧别离道:「他当然应该卖力。」

  万世遗道:「哦?」

  萧别离道:「镇上人人都知道李马虎并不马虎,他干了十来年,据说已存下
上千两的银子。」

  万世遗沉吟着,道,「银子是烧不化的。」

  萧别离道:「他也没有后人。」

  万世遗道:「所以只要能我得出来那些银子来,就是地保的。」

  萧别离笑道。「难怪他们都说你是个明白人。」

  万世遗道:「他们说的话你全都听见了?」

  萧别离叹道:「这些人说起来,好像就生怕别人听不见。」

  万世遗道:「这就难怪你睡不着了,我本来还以为有人陪你在楼上喝酒哩。」

  萧别离目光闪动,道:「你以为是丁求?」

  万世遗笑了笑,拉开张椅子坐下去。「萧别离道:」你想找他?「

  万世遗道:「说老实话,我真正想找的人。就是傅红雪。」

  萧别离道:「你不知道他在哪里?」

  万世遗道:「你知道?」

  萧别离想了想,道:「他当然不会离开这地方。」

  万世遗笑道:「只怕连鞭子都赶不走。」

  萧别离道:「但他在这里却已很难再找得到欢迎他的人。」

  万世遗道:「看来的确不容易。」

  萧别离沉吟着,缓缓道:「只不过有些地方既没有主人,门也从来不关的。」

  万世遗道:「譬如说哪些地方?」

  萧别离道,、「譬如说,关帝庙…」

  万世遗的眼睛跟着亮了,忽然站起来,道:「我最佩服的人就是这位关夫子,
早该到他庙里去烧几根香了。」

  萧别离笑道:「最好少烧几根,莫要烧着房子。」

  万世遗也笑了笑,道:「幸好关夫子一向不开口的,否则很有这种可能。」

  烧焦了的尸骨已清理出来,银子却还没有消息。

  赵大已歇下来,正用大碗在喝着水,大声的吆喝着,叫他手下的弟兄别偷懒,
银子若找出来,人家全有一份的。

  万世遗走过去,站在他旁边青着,忽然悄悄道:「听说有些人总是喜欢将银
子埋在铺底下的。」

  赵大精神为之一震,道:「对,我早该想到这种地方了。」

  他好像这才发觉说话的人是万世遗,立刻又回头笑道:「若是找到了,万公
子你在这地方的酒帐,全算我赵大的。」

  万世遗道:「那倒不必,我只希望你能照顾这些死人,替他们弄两口薄皮棺
材。」

  赵大道:「棺材是现成的,而且用不着花钱买。」

  万世遗道:「哦?这里居然有不要钱的棺材,我倒从未听说过。」

  赵大笑道:「公子你莫非忘了,前天岂非有人送了好几副棺材来。」

  万世遗眼睛又亮了。却又问道:「棺材岂非是要送到万马堂的?」

  赵大悄悄道:「这两天三老板正在走霉运,谁敢把棺材往那里送?」

  万世遗道:「棺材呢?」

  赵大道:「本来就堆在后面的空地上,昨天起火的时候我才叫人移到关帝庙
去了,只便宜了这两天死的人,每人都可落一口。」

  万世遗笑道:「看来这两天死在这里的人,倒真是死对了地方。」

  赵大却叹了口气,道:「但没死的人耽在这种穷地方,真是活受罪。」

  万世遗道:「谁说这地方穷,说不定那边就有上千两的银子在等着你去拿哩。」

  赵大大笑,道:「多谢公子吉言,我这就去拿。」

  他卷起衣袖,赶过去,忽又回过头,道:「公子你若在这里有什幺三长两短,
我赵大一定选口最好的棺材给你。」

  万世遗看着他走开了,也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过了很人才苦笑着,喃喃道:
「看你这小子倒真的够朋友。」

  这条街虽然是这地方的精华,这地方却当然不止这幺样一条街!

  走出这条街往左转,屋子就更简陋破烂,在这里注的不是牧羊人,就是赶车
洗马的,那几个大老板店里的伙计,也住在这里。

  一个大肚子的妇人,正蹲在那里起火。

  她的背上背着个孩子,旁边还站着三个,一个个都是面有菜色,她自己看来
却更憔悴苍老得像是老太婆。

  万世遗暗中叹了口气——为什幺越穷的人家,孩子偏偏越多呢?

  是不是因为他们没钱在晚上点灯,也没别的事做?

  无论如何,人越穷,孩子越多,孩子越多,人更穷,这好像成了条不变的定
律。万世遗忽然觉得这是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却又想不出什幺方法来让别人少生
几个孩子。

  但他相信,这问题以后总有法子解决的。

  再往前面走不多远,就可以看到那间破落的关帝庙了。

  庙里的香火并不旺,连关帝老爷神像上的金漆都已剥落。

  大门也炔塌了,棺材就堆在院子里,院子并不大,所以棺材只能叠起来放。

  庙里的神案倒还是完整的,若有个人睡上去,保证不会垮下来。

  因为现在就有个人睡在上面。

  一个脸色苍白的人,手里紧紧地握着一柄漆黑的刀,一双发亮的眼睛,正在
瞪着万世遗。

  万世遗笑了。

  傅红雪却没有笑,冷冷地瞪着他,道:「我说过,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

  万世遗道:「我听你说过。」

  傅红雪道:「你为什幺又来找我?」

  万世遗道:「谁说我是来找你的?」

  傅红雪道:「我。」

  万世遗又笑了。「傅红雪道:」这地方只有两个人,一个活人,一个木头人,
你来找的总不会是木头人。「

  万世遗道:「你说的是关夫子?」

  傅红雪道:「我只知道他是个木头人。」

  万世遗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从来不会尊敬别人,但至少总该对他尊敬
的。」

  傅红雪道:「为什幺?」

  万世遗道:「因为…因为他已成神。」

  傅红雪冷笑道:「他是你的神,不是我的。」「万世遗道:」你从不信神?


  傅红雪道:「我信的不是这种人,也想不出他做过什幺值得我尊敬的事。」

  万世遗道:「他至少没有被曹操收买,至少没有出卖朋友。」

  傅红雪道:「没有出卖朋友的人很多。」

  万世遗道:「但你总该知道…」

  傅红雪打断了他的话,冷冷道:「我只知道若不是他的狂妄自大,蜀汉就不
会亡得那幺快。」

  万世遗叹了口气,道:「我也知道你为什幺不尊敬他了。」

  傅红雪道:「哦?」。

  万世遗道:「因为别人都尊敬他,你无论做什幺事,都一定要跟别人不同。」

  傅红雪忽然翻身掠起,慢慢地走了出去。

  万世遗道:「你这就走?」。

  傅红雪冷冷地道:「这里的俗气太重,我实在受不了。」

  万世遗叹道:「一个人若要活在这世上,有时就得俗一点的。」

  傅红雪道:「那是你的想法,随便你怎幺想,都跟我没关系。」

  万世遗道:「你怎幺想?」

  傅红雪道:「那也跟你没关系。」

  万世遗道:「难道你不准备在这世界上活下去?」

  傅红雪道:「我根本就没有在你这世界上活过。」

  他没有回头。

  万世遗看不见他的脸,却看见他握刀的手突然握得更紧。

  只可惜无论他如何用力,也握不碎心里的痛苦。

  万世遗看着他,缓缓道:「无论你怎幺想,总有一天,你还是会到这世界上
来的,因为你还是要活下去,而且非活下去不可。」

  傅红雪似已听不见这些话,他左腿先迈出一步,僵直的右腿跟着拖过去。

  万世遗看着他的腿,目中忽又露出忧虑之色。

  纵然他的刀能比路小佳的剑快,但是这条腿……

  傅红雪已走出了院子。

  万世遗并没有留他,也没有提起路小佳的事。


            第071章大小姐的嗔意

  路小佳至少还有两三个时辰才能来,他不愿让傅红雪从现在一直紧张到日落
时。

  他到这里来,本来就是为了警告傅红雪。

  他为的是院子里的棺材。

  棺材本来是全新的,漆得很亮,现在却已被碰坏了很多地方,有些甚至已经
被烧焦。

  着不是赵大突然心血来潮,这些棺材只怕已被那一把火烧光,也许那放火的
人本就打算将这些棺材烧了的。

  万世遗捡了一大把石子,坐在石级上,将石子一粒粒往棺材上掷过去。

  石子打中棺材,就发出「咚」的一响。

  这棺材是空的。

  但等到他掷出第八粒石子打在棺材上时,声音却变了。

  这口棺材竞好像不是空的一棺材里有什幺?

  空棺材固然比较多,不空的棺材居然也有好几口。

  万世遗脸上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竞走过去将这几口棺材搬出来。

  他为什幺突然对空棺材发生了兴趣?

  打开棺盖,里面果然不是空的。

  棺村里竞有个死人。

  除了死人,棺村里还会有什幺?

  棺村里有死人,本不是件奇怪的事。

  但这死人竟赫然是刚才还在跟他说话的张老实。

  他静静地躺在棺村里,身上那块油围裙总算已被脱了下来。

  这辛苦了一辈子的老实人,现在总算已安息了。

  但他刚才明明还在镇上,身上明明还系着那块油围裙,现在怎幺已躺在棺村
里?

  更奇怪的是,陈大倌、丁老四、宋老板和街头粮食行的胡掌柜,居然也都在
棺村里,这些人刚才明明也都在镇上的,怎幺会忽然都死在这里?

  是什幺时候死的?

  摸摸他们的胸口,每个都已冰冷僵硬,至少已死了十个时辰。他们都已死了
十来个时辰。

  他们若已死了十来个时辰,刚才在镇上和万世遗说话的那些人又是谁呢?

  万世遗看着这些尸身,脸上居然也没有惊奇之色,反而笑了,竞似对自己觉
得很满意。

  难道这件事本就在他意料之中?

  人既然死了,当然有致命的原因。

  万世遗将这些人的致命伤痕,很仔细地检查了一遍,忽然将他们全都从棺材
里拖了出来,藏到庙后的深草中。

  然后他就将这几口棺村,又摆回原来的地方。

  他自己却还是不肯走,居然掠上屋脊,藏在屋脊后等着。

  他在等谁?

  他并没有等多久,就看到一骑马自草原上急驰而来,马上人衣衫华丽,背后
驼峰高耸,竟是「金背驼龙」丁求。

  丁求当然没有看见他,急驰到庙前,忽然自鞍上掠起,掠上墙头。

  棺材仍还好好的放在院子里,并不像被人动过的样子。

  丁求四下看了一眼,附近也没有人影。

  这正是放火的好机会。

  于是他就开始放火。

  放火也需要技巧的,他在这方面竟是老手,火一燃起,就烧得很快。

  将这些棺材带来的人是他,将这些棺材烧了的人也是他。

  他什幺要辛辛苦苦将这些棺材带来,又放火烧了呢?

  太阳已升得很高了,但距离日落却还有段时候。

  万世遗已回到镇上来。

  他不能不回来,他忽然发觉自己饿得简直可以吞下一匹马。

  关帝庙的火已烧了很久,现在火头已小,犹在冒浓烟。

  「关帝庙的火怎幺会烧起来的?」

  「一定又是那跛子放的火。」

  「有人亲眼看见他睡在庙里的神案上。」

  一堆人围在火场前议论纷纷,其中赫然又有陈大倌、丁老四和张老实。万世
遗却一点没有觉得奇怪,好像早已算准会在这里看到他们。

  但他却没有想到会看见马芳铃。

  马芳铃也看见了他,脸上立刻露出很奇怪的表情,似乎正在考虑,不知道是
不是应该跟他打招呼。

  万世遗却已向她走了过去,微笑着道:「你好。」

  马芳铃咬着嘴唇,道:「不好。」

  她今天穿的不是一身红,是一身白,脸色也是苍白的,看来竟似瘦了很多。

  难道她竟连着失眠了两个晚上?

  万世遗眨了眨眼,又问道:「三老板呢?」

  马芳铃瞪着眼,道:「你问他干什幺?」

  万世遗道:「我只不过问问而已。」

  马芳铃道:「用不着你问。」

  万世遗叹了口气,苦笑道:「那幺我就不问。」

  马芳铃却还是瞪着眼,道:「我倒要问问你,你刚才到哪里去了?」

  万世遗又笑了,道:「我既然不能问你,你为什幺要问我?」

  马芳铃道:「我高兴。」

  万世遗淡淡道:「我也很想告诉你,只可惜男人做的事,有些是不便在女人
面前说的。」

  马芳铃咬了咬嘴唇,恨恨道:「原来你做的都是些见不得人的事。」

  万世遗道:「幸好我还不会放火。」

  马芳铃道:「放火的是谁?」

  万世遗道:「你猜呢?」

  马芳铃道:「你看见那姓傅的没有?」

  万世遗道:「当然看见过。」

  马芳铃道:「几时看见的?」

  万世遗道:「好像是昨天。」

  马芳铃瞪着他,狠狠地跺了跺脚,苍白的脸已气红了。

  陈大棺想了想,忽然道:「不知他会不会去找三老板……」

  马芳铃冷笑道:「他找不着的。」

  陈大伯道:「为什幺?」

  马芳铃道:「因为连我都找不着。」

  三老板怎幺会忽然不见了呢?到哪里去了?

  有人正想问,但就在这时,已有一阵马蹄声响起,打断了他的话。一匹油光
水滑、黑得发亮的乌骓马,自镇外急驰而来。

  马上端坐个铁塔般的大汉,光头,赤膊,黑缎绣金花的灯笼裤,倒赶千层浪
的绑腿,搬尖大洒鞋,一双手没有提缰却提着根海碗粗的旗竿。

  四丈多高的旗竿上,竟还站着个人。

  一个穿着大红衣裳的人,背负着双手,站在竿头,马跑得正急,他的人却纹
风不动,竟似比站在平地上还稳些。

  万世遗只抬头看了一眼,就忍不住叹了口气,喃喃道:「他来得倒真早。」

  乌骓马已急驰入镇,每个人都不禁仰起了头去看,显得入是惊奇,又是欢喜。

  每个人都已猜出来的人是谁了。

  突然间,健马长嘶,已停下了脚。

  红衣人还背负着双手,纹风不动地站在长竿上,仰着脸道:「到了幺?」:
「光头大汉立刻道:」到了。「红衣人道:」有没有人出来迎接咱们?「

  光头大汉道:「好像有几个。」

  红衣人道:「都是些什幺样的人?」

  光头大汉道:「看起来倒都还橡个人。」

  红衣人这才点了点头,喃喃道,「今天的天气真不错,倒真是杀人的天气。」

  万世遗笑了,微笑着道:「只可惜在那上面只能杀几只小鸟,人是杀不到的。」

  红衣人立刻低头,瞪着他。=。

  从下面看去,也可以看得出他是个很漂亮的年轻人,一双眸子更亮如点漆。

  他高高在上,瞪着万世遗,厉声道:「你,刚才在跟谁说话?」

  万世遗道:「你。」

  红衣人道:「你知道我是什幺人?」

  万世遗道,「莫非你就是杀人不眨眼的路小佳?」

  红衣人冷笑道:「总算你还有些眼力。」

  万世遗笑道:「过奖。」

  红衣人道:「你是什幺人?」

  万世遗道:「我姓叶。」

  红衣人道:「他们请我到这里来杀的人,是不是就是你?」

  万世遗道:「好像不是。」

  红衣人叹了口气,冷冷道:「可惜。」

  万世遗也叹了口气,道:「实在可借。」

  红衣人道:「你也觉得可惜?」万世遗道:「有一点。」

  红衣人道:「我杀了那人后,再来杀你好不好?」

  万世遗道:「好极了。」他居然好像觉得很愉快的样子。

  红衣人仰起脸,冷冷道:「谁说他看起来像个人似的,真是瞎了眼睛。」

  光头大汉道:「是,奴才是瞎了眼睛。」

  红衣人道:「这里是不是有个姓陈的?」

  陈大倌立刻枪身道:「就是在下。」

  红衣人道:「你我我来杀的人呢?」

  陈大倌赔笑道:「路大侠来得太早了些,那人还没有到。」

  红衣人沉下了脸,道:「去叫他来,让我快点杀了他,我没空在这里等。」

  听他说话的口气,就好像能死在他手里本是件很荣幸的事,所以早就该等在
这里挨宰。

  连陈大倌听了都似也觉得有些哭笑不得,又赔着笑道:「路大侠既然来了,
为何不先下来坐坐?」

  红衣人冷冷道:「这上面凉快……」

  一句话未说完,突听「克嚓」一声,海碗般的旗竿,竟然断了。

  红衣人双臂一振,看来就像是只长着翅膀的红编蝠,盘旋着落下。

  每个人的眼睛都已经看直了,马芳铃突然拍着手道:「好轻功……」

  她刚说完这三个字,就发现红衣人已落在她面前,瞪大了一双眼睛看着她,
冷冷地道:「你又是什幺人?」

  他的眼睛又黑又亮。

  马芳铃的脸却似已有些发红,垂下头道:「我……我姓马。」

  又是「砰」的一声,断了的半截旗竿,这时才落下来,打在屋上,再掉下来
眼看就要打中好几个人的头。

  谁知那大汉竟窜过来,用光头在旗竿上一撞,竟将这段旗竿撞出去四五丈,
远远抛在屋脊后。马芳铃又忍不住嫣然一笑,道:「这个人的头好硬啊。」

  红衣人道:「你的头最好也跟他一样硬。」

  马芳铃怔住,眨了眨眼,道:「为什幺?」

  红衣人沉着脸道:「这旗竿怎幺会忽然断了的?难道不是你捣的鬼?我一看
见你,就知道你不是什幺好东西。」

  马劳铃的脸又通红,这次是气红的,她手里还提着马鞭,忽然一鞭向红衣人
抽了过去。

  谁知红衣人一伸手,就将鞭梢抓住,冷笑道:「好呀,你胆子倒真不小,竟
敢跟我动手。」

  他的手往后一带,马芳铃就身不由己向这边跌了过来,刚想伸手去掴他的脸,
但这只手一伸出来,也被他抓住。

  马芳铃连脖子都已涨红,咬着牙道:「你……你放不放开我?」

  红农人道:「不放。」

  马芳铃道:「你想怎幺样?」

  红衣人道:「先跪下来跟我磕三个头,在地上再爬两圈,我就饶了你!」

  马芳铃叫了起来,道:「你休想!」

  红衣人道:「那幺你也休想要我放了你。」

  马芳铃咬着牙,跺脚道:「姓叶的,你……你难道是个死人?」

  万世遗叹了口气,悠悠道:「这里的确有个死人,但却不是我。」

  马芳铃恨恨道:「不是你是谁?」

  万世遗笑了笑,却抬起了头,看着对面的屋脊道:「旗竿明明是你打断的,
你何苦要别人替你受罪。」

  大家都忍不住跟着看了过去,屋顶上空空的,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但屋檐后却忽然有样东西抛了出来,「噗」的掉落地上,竟是个花生壳……

  过了半晌,又有样东西抛了出来,却是个风干了的桂圆皮。…红衣人的脸色
竟似变了,咬着牙道:「好像那个鬼也来了」光头大汉点点头,突然大喝一声,
跳起七尺高,抡起了千里的半截旗竿,向屋檐上打了下去。


             第072章红衣女人

  只听风声虎虎,整栋房子都像是要被打垮。

  谁知屋檐后突然飞出道淡青色的光芒,只一闪,旗竿竟又断了一截。

  光头大汉一下子打空,整个人都栽了下来,重重地摔在地上。

  那截被削断了的旗竿,却突然弹起,再落下。

  屋檐下又有青光闪了闪。

  一截截三尺多长的旗竿,竟然又变成了七八段,一片片落了下来。

  每个人的眼睛都看直了。

  万世遗又叹了口气,喃喃道:「好快的剑,果然名不虚传。」

  红衣人却用力跺了跺脚,恨恨道:「你既然来了,为什幺还不下来?」

  屋檐后有个人淡淡道:「这上面凉快。」

  红衣人跳起来,大声道:「你为什幺总是要跟我作对?」

  这人道:「你为什幺总是要跟别人作对?」

  红衣人道:「我跟谁作对?」

  这人道:「你明明知道旗竿不是这位马姑娘打断的,为什幺要找她麻烦?」

  红衣人道:「我高兴。」

  万世遗笑了。

  马芳铃本来已经够不讲理了,谁知竞遇着个比她更不讲理的。

  红衣人大声道:「我就是看她不顺眼,跟你又有什幺关系?你为什幺要帮她
说话,我受了别人气时,你为什幺从来不帮我?」

  这人道:「你是谁?」、红衣人道:「我……我……」

  这人道:「杀人不眨眼的路小佳,几时受过别人气的?」

  红衣人居然垂下了头,道:「谁说我是路小佳?」

  这人道:「不是你说的?」

  红衣人道:「是那个人说的,又不是我。」

  这人道:「你不是路小佳,谁是路小佳?」

  红衣人道:「你。」

  这人道:「既然我是路小佳,你为什幺要冒充?」

  红衣人忽又叫起来,道:「因为我喜欢你,我想来找你。」

  这句话说出来,大家又怔住,一个个全部睁大了眼睛,看着他。

  红衣人道:「你们看着我干什幺,难道我就不能喜欢他?」

  他突然将束在头上的红中用力扯了下来,然后大声道:「你们的眼睛难道全
都瞎了,难道竟看不出我是个女人?」

  她居然真的是个女人!

  她仰起了脸,道:「我已经放开了她,你为什幺还不下来?」

  屋檐后竟忽然没有人开腔了。

  红衣女人道:「你为什幺不说话?难道忽然变成了哑吧?」

  屋檐后还是没有声音。

  红衣女人咬了咬嘴唇,忽然纵身一跃,跳了上去。

  屋檐后哪里有人?他竟已不见,却留下一堆剥空了的花生壳。

  红衣女人脸色变了,大喊道:「小路,姓路的,你死到哪里去了,还不给我
出来。」没有人出来。

  她跺了跺脚,恨恨道:「我看你能躲到哪里去?你就算到天边,我也要找到
你。」

  只见红影一闪,她的人也不见了。

  那光头大汉竟也突然从地上跃起,跳上马背,打马而去。

  陈大倌怔在那里,昔笑着,喃喃道:「看来这女人毛病不小。」

  马芳铃也在发着怔,忽然轻轻叹息了一声,道:「我倒佩服她。」

  陈大倌又一怔,道:「你佩服她?」

  马芳铃垂下头,轻轻道:「她喜欢一个人时,就不怕当着别人面前说出来,
她至少比我有勇气。」

  一阵风吹过,吹落了屋檐上的花生壳,却吹不散马芳铃心中的幽怨。她目光
仿佛在凝视着远方,但有意无意,却又忍不住向万世遗瞟了过去。

  万世遗却在看着风中的花生壳,仿佛世上再也没有比花生壳更好看的东西。

  也不知为了什幺,马芳铃的脸突又红了,轻轻跺了跺脚,呼哨一声,她的胭
脂马立刻远远奔来。

  她立刻窜上去,忽然反手一鞭,卷起了屋檐上还没有被吹落的花生壳,洒在
万世遗面前,大声道:「你既然喜欢,就全给你。」

  花生壳落下来时,她的人和马都已远去。

  陈大倌似笑非笑地看着万世遗,悠然道:「其实有些话不说,也和说出来差
不多,万公子你说对吗?」

  万世遗淡淡道:「不说总比说了的好。」

  陈大倌道:「为什幺?」,、万世遗道:「因为多嘴的人总是讨人厌的。」

  陈大倌笑了,当然是假笑。「万世遗已从他面前走过去,推开了那扇窄门,
喃喃道:」不说话没关系,不吃饭才真的受不了,为什幺偏偏有人不懂这道理?


  只听一个人悠然道:「但只要有花生,不吃饭也没关系的。」

  这人就坐在屋子里,背对着门,面前的桌子上,摆着一大堆花生。

  他剥开一颗花生,抛起,再用嘴接住,抛得高,接得准。

  万世遗笑了,微笑着道:「你从未落空过?」

  这人没有回头,道:「绝不会落空的。」

  万世遗道:「为什幺?」

  这人道:「我的手很稳,嘴也很稳。」

  万世遗道:「所以别人才会找你杀人。」

  杀人的确不但要手稳,也要嘴稳。

  这人淡淡道:「只可惜他们不是要我来杀你。」

  万世遗道:「你杀了那个人后,再来杀我好不好?」

  这人道:「好极了。」

  万世遗大笑。

  这人忽然也大笑。

  刚走来的陈大倌却怔住了。

  万世遗大笑着走过去,坐正,伸手拿起了一颗花生。

  这人的笑容突然停顿。

  他也是个年轻人,一个奇怪的年轻人,有着双奇怪的眼睛,就连笑的时候,
这双眼睛都是冷冰的,就像是死人的眼睛,没有情感,也没有表情。

  他看着万世遗手里的花生,道:「放下。」

  万世遗道:「我不能吃你的花生?」

  这人冷冷道,「不能,你可以叫我杀了你,也可以杀我,但却不能吃我的花
生。」

  万世遗道:「为什幺?」

  这人道:「因为路小佳说的。」

  万世遗道:「谁是路小佳?」

  这人道:「我就是。」

  眼睛是死灰色的,但却在闪动着刀锋般的光芒。

  万世遗看着自己手里的花生,喃喃道:「看来这只不过是颗花生而已。」

  路小佳道:「是的。」

  万世遗道:「和别的花生有没有什幺不同?」

  路小佳道:「没有。」

  万世遗道:「那幺我为什幺一定要吃这颗花生呢?」

  他微笑着,将花生慢慢地放回去。

  路小佳又笑了,但眼睛还是冰冷,道:「你一定就是万世遗。」

  万世遗道:「哦?」

  路小佳道:「除了万世遗外,我想不出还有你这样的人。」

  万世遗道:「这是恭维?」

  路小佳道:「有一点。」

  万世遗叹了口气,苦笑道:「只可惜十斤恭维话,也比不上一颗花生。」

  路小佳凝视着他,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你从不带刀的?」

  万世遗道:「至少还没有人看见我带刀。」

  路小佳道:「为什幺?」

  万世遗道:「你猜呢?」

  路小佳道:「是因为你从不杀人?还是因为你杀人不必用刀?」

  万世遗笑了笑,但眼睛里却也没有笑意…

  他眼睛正在看着路小佳的剑。一柄很薄的剑,薄而锋利。

  没有剑鞘。

  这柄剑就斜斜的插在他腰带上。

  万世遗道:「你从不用剑鞘?」

  路小佳道:「至少没有人看过我用剑鞘。」

  万世遗道:「为什幺?」

  路小佳道:「你猜呢?」

  万世遗道:「是因为你不喜欢剑鞘?还是因为这柄剑本就没有鞘?」

  路小佳道:「无论哪柄剑,炼成时都没有鞘。」

  万世遗道:「哦?」

  路小佳道:「鞘是后来才配上去的。」

  万世遗道:「这柄剑为何不配鞘?」

  路小佳道:「杀人的是剑,不是鞘。」

  万世遗道:「当然。」

  路小佳道:「别人怕的是剑,不是鞘」万世遗道:「有道理。」

  路小佳道:「所以剑鞘是多余的。」

  万世遗道:「你从来不做多余的事?」

  路小佳道:「我只杀多余的人!」

  万世遗道:「多余的人?」

  路小佳道:「有些人活在世上,本就是多余的。」

  万世遗又笑了,道:「你这道理听起来倒的确很有趣的。」

  路小佳道:「现在你也已同意?」

  万世遗微笑着,道:「我知道有两个人佩剑也从来不用鞘的。但他们却说不
出如此有趣的道理。」

  路小佳::「也许他们纵然说了,你也未必能听得到。」

  万世遗道:「也许他们根本不愿说。」

  路小佳道:「哦?」。

  万世遗道:「我知道他们都不是多话的人。他们的道理只要自己知道就已足
够,很少会说给别人听。」

  路小佳盯着他,说道:「你真知道他们是什幺样的人?」

  万世遗点点头。

  路小佳冷冷道:「那幺你就知道得太多了。」

  万世遗道:「但我却不知道你。」

  路小佳道:「幸好你还不知道,否则这里第一个死的人就不是傅红雪,是你。」

  万世遗道:「现在呢?」

  路小佳道:「现在我还不必杀你。」

  万世遗笑了笑,道:「你不必杀我,也未必能杀得了他。」

  路小佳冷笑。

  万世遗道:「你见过他的武功?」

  路小佳道:「没有。」

  万世遗道:「既然没有见过。怎幺能有把握?」

  路小佳道:「但我却知道他是个跛子。」

  万世遗道:「跛子也有很多种。」

  路小佳道:但跛子的武功却通常只有一种。「万世遗道:」哪一种?「

  路小佳道:「以静制动,后发制人,那意思就是说他出手一定要比别人快。」

  万世遗点点头,道:「所以他才能后发先至。」

  路小佳忽然抓起一把花生,抛起。

  突然间,他的剑已出手。

  剑光闪动,仿佛只一闪,就已回到他的腰带上。

  花生却落入他手里一剥了壳的花生,比手剥得还干净。

  花生壳竟已粉碎。

  门口突然有人大声喝彩,就连万世遗都忍不住要在心里喝彩。

  好快的剑!

  路小佳拈起颗花生,送到嘴里,冷怜道:「你看他是不是能比我快?」

  万世遗沉默着,终于轻轻叹了口气,道:「我不知道……幸好我不知道。」

  路小佳道:「只可惜了这些花生。」

  万世遗道:「花生还是你吃的。」

  路小佳道:「但花生却要一颗颗的剥,一颗颗的吃才有滋味。」

  万世遗道:「我倒宁愿吃剥了壳的。」

  路小佳道:「只可惜你吃不到。」

  他的手一提,花生突然一连串飞出,竟全部像钉子般钉入柱子里。

  万世遗叹道:「你的花生宁可丢掉,也不给人吃?」

  路小佳淡淡道:「我的女人也一样,我宁可杀了她,也不会留给别人。」

  万世遗道:「只要是你喜欢的,你就绝不留给别人?」

  路小佳道:「不错。」


            第073章看不见的刀

  万世遗又叹了口气,苦笑道:「幸好你喜欢的只不过是花生和人。」

  路小佳道,「我也喜欢银子。」

  万世遗道:「哦?」

  路小佳道:「因为没有银子,就没有花生,更没有女人。」

  万世遗道:「有道理,世上虽然有很多东西比金钱重要,但这些东西往往也
只有钱才能得到。」

  路小佳也笑了。

  他的笑冷酷而奇特,冷冷地笑着道:「你说了半天,也只有这一句才像万世
遗说的话。」

  陈大倌、张老实、丁老四,当然已全都进来了,好像都在等路小佳吩咐,但
路小佳仿佛一直没有发觉他们存在。

  直到现在,他还是没有回头去看他们一眼,却冷冷道:「这里有没有替我忖
钱的人?」

  陈大倌立刻赔笑道:「有,当然有。」

  路小佳道:「我要的你全能做到?」

  陈大倌道:「小人一定尽力。」

  路小佳冷冷道:「你最好尽力。」

  陈大倌道:「请吩咐。」

  路小佳道:「我要五斤花生,要干炒的,不太熟,也不太生。」

  陈大倌道:「是。」

  路小佳::「我还要一大桶热水,要六尺高的大木桶。」

  陈大倌道:「是。」

  路小佳道:「还得替伐准备两套全新的内衣,麻纱和府绸的都行。」

  陈大倌道:「两套?」

  路小佳道:「两套,先换一套再杀人,杀人后再换一套。」

  陈大倌道:「是。」

  路小佳道:「花生中若有一颗坏的,我就砍断你的手,有两颗就要你的命。」

  陈大倌倒抽了口凉气,道:「是。」

  万世遗忽然道,「你一定要洗过澡才杀人?」

  路小佳道:「杀人不是杀猪,杀人是件很干净痛快的事。」

  万世遗带着笑道,「被你杀的人,难道也一定要先等你洗过澡后再要他的命?」

  路小佳冷冷道:「他可以不等,我也可以先砍断他的腿,洗过澡后再要他的
命。」

  万世遗叹了品气,苦笑道:「想不到你杀人之前还有这幺多麻烦。」

  路小佳道:「我杀人后也有麻烦。」

  万世遗道:「什幺麻烦?」

  路小佳道:「最大的麻烦。」

  万世遗道:「女人?」

  路小佳道:「这是你说的第二句聪明话。」

  万世遗笑道:「男人最大的麻烦本就是女人,这道理只怕连最笨的男人也懂
的。」

  路小佳道:「所以你还得替我准备个女人,要最好的女人。」

  陈大倌迟疑着,道:「可是刚才那穿红衣服的姑娘如果又来了呢?」

  路小佳忽然又笑了,道:「你怕她吃醋?」

  陈大倌苦笑道:「我怎幺不怕,我这脑袋很容易就会打碎的。」

  路小佳道:「你以为她真是来找我的?」

  陈大倌道:「难道不是?」

  路小佳道:「我根本从来就没有见过她这个人。」

  陈大倌怔了怔,道:「那幺她刚才……」

  路小佳沉下了脸,道:「你难道看不出她是故意来捣乱的?」

  陈大倌怔住。

  路小佳道:「那一定是你们泄漏了风声,她知道我要来,所以就抢先来了。」

  陈大倌道:「来干什幺呢?」

  路小佳冷冷道:「你为何不问她去?」

  陈大倌眼睛里忽然露出惊惧之色,但脸上还是带着假笑。

  这假笑就好像是刻在他脸上的。

  陈大倌的绸缎庄并不大,但在这种地方,已经可以算是很有气派了。

  今天绸缎庄当然不会有生意,所以店里面两个伙计也显得没精打采的样子,
只希望天快黑,好赶回家去,他们在店里虽然是伙计,在家里却是老板。

  陈大倌并没有在店里停留,一回来就匆匆赶到后面去。

  穿过后面小小的一个院子,就是他住的地方。

  他永远想不到院子里竟有个人在等着他。

  院子里有棵榕树,万世遗就站在树下,微笑着,道:「想不到我在这里?」

  陈大倌一怔,也立刻勉强笑道:「万公子怎幺没有在陪路小佳聊天?两位刚
才岂非聊得很投机。」

  万世遗叹了口气,道:「他连颗花生都不请我吃,我却饿得可以吞下一匹马。」

  陈大倌道:「我正要赶回来起火烧水的,厨房里也还有些饭菜,万公子若不
嫌弃……」

  万世遗抢着道:「听说陈大嫂烧得一手好菜,想不到我也有这口福尝到。」

  陈大倌叹了口气,道:「只可惜万公子今天来得不巧,正赶上她有病。」

  万世遗皱眉道:「有病?」

  陈大倌道:「而且病得还不轻,连床都下不了。」

  万世遗突然冷笑,道:「我不信。」

  陈大倌又怔了怔,道:「这种事在下为什幺要骗万公子?」

  万世遗冷冷道:「她昨天还好好的,今天怎幺就忽然病了?我倒要看看她得
的什幺怪病。」、他沉着脸,竞好像准备往屋里闯。

  陈大倌垂下头,缓缓道:「既然如此,在下就带公子去看看也好。」

  他真的带着万世遗从客厅走到后面的卧房,悄俏推开门,掀起了帘子。

  屋里光线很暗,窗子都关得严严的,充满了药香。

  一个女人面向着墙,睡在床上,头发乱得很,还盖着床被子,果然是在生病
的样子。

  万世遗叹了口气,道:「看来我倒错怪你了。」

  陈大倌赔笑道:「没关系。」

  万世遗道:「这幺热的天,她怎幺还盖被?没病也会热出病来的。」

  陈大倌道:「她在打摆子,昨天晚上盖了两床被还在发抖。」

  万世遗忽然笑了笑,淡淡道:「死人怎幺还会发抖的呢?」

  这句话没说完,他的人已冲了进去,掀起了被。

  被里是红的,血是红的!人已僵硬冰冷。

  万世遗轻轻地盖起了被,就好像生怕将女人惊醒。

  万世遗吧息了一声,慢慢地回过头。

  陈大倌还站在那里,阴沉沉的笑容一仿佛刻在脸上的。

  万世遗叹道:「看来我已永远没有口福尝到陈大嫂做的菜了。」

  陈大倌冷冷道:「死人的确不会做菜。」

  万世遗道:「你呢?」

  陈大倌道:「我不是死人。」

  万世遗道:「但你却应该是的。」

  陈大倌道:「哦?」

  万世遗道:「因为我已在棺材里看见过你。」

  陈大倌的眼皮在跳,脸上却还是带着微笑——这笑容本就是刻在脸上的。

  万世遗说道:「要扮成陈大倌的确并不大困难,因为这人本就天天在假笑,
脸上本就好像戴着个假面具。」

  陈大倌冷冷道:「所以这人本就该死。」

  万世遗道:「但你无论扮得多像,总是瞒不过他老婆的;天下还没有这幺神
秘的易容术。」、陈大倌道:「所以他的老婆也该死。」

  万世遗道:「我只奇怪,你们为什幺不将他老婆也一起装进棺材里?」

  陈大倌道:「有个人睡在这里总好些,也免得伙计疑心。」

  万世遗道:「你想不到还是有人起疑心。」

  陈大倌道:「的确想不到。」

  万世遗道:「所以我也该死。」

  陈大倌忽然叹了口气,道:「其实这件事根本就和你完全没有关系。」

  万世遗点点头道:「我明白,你们为的是要对付傅红雪。」

  陈大倌也点点头,道:「他才真的该死。」

  万世遗道:「为什幺?」

  陈大倌冷笑道:「你不懂?」

  万世遗道:「只要是万马堂的对头都该死?」

  陈大倌的嘴闭了起来。

  万世遗道:「你们是万马堂找来的?」

  陈大倌的嘴闭得更紧。

  但是他的手却松开了,手本是空的,此刻却有一蓬寒光暴雨般射了出来。

  就在同一刹那间,窗外也射入了一点银星,突然间,又花树般散开。

  一点银星竟变成了一蓬花雨,银光闪动,亮得令人连眼睛都睁不开。

  也就在这同一刹那间,一柄刀已插入「陈大倌」的咽喉。

  他至死也没有看见这柄刀是从哪里来的。

  刀看不见,暗器却看得见。

  暗器看得见,万世遗的人却已不见了。

  接着,满屋闪动的银光花雨也没有了消息。

  万世遗的人还是看不见。

  风在窗外吹,屋子里却连呼吸都没有。

  过了很久,突然有一只手轻轻地推开了窗子,一只很好看的手,手指很长,
也很干净。

  但衣袖却赃得很,又脏、又油、又腻。

  这绝不是张老实的手,却是张老实的衣袖。

  一张脸悄悄地伸进来,也是张老实的脸。

  他还是没有看见万世遗,却看见陈大倌咽喉上的刀。

  他的手突然僵硬。

  然后他自己咽喉上也突然多了一把刀。

  他至死也没有看见这柄刀。

  插在别人咽喉上的刀,当然就已没有危险,他当然看得见。

  不幸的是,他只看见了刀柄。

  难道真的只有看不见的刀,才是最可怕的,万世遗轻烟般从屋梁上掠下来,
先拾取了两件暗器,再拔出了他的刀。

  他凝视着他的刀,表情忽然变得非常严肃,严肃得甚至已接近尊敬。

  「我绝不会要你杀死多余的人,我保证,我杀的人都是非杀不可的!」

  宋老板张开了眼睛。

  屋子里有两个人,两个人都睡在床上。一个女人面朝着墙,睡的姿势几乎和
陈大倌的妻子完全一样,只不过头发已灰白。他们夫妻年纪都已不小。他们似乎
都已睡着。

  直到屋子里有了第三个人的声音时,宋老板才张开眼睛。

  他立刻看见了一只手。

  手里有两样很奇怪的东西,一样就像山野中的芒草,一样却像是水银凝结成
的花朵。他再抬头,才看见万世遗。

  屋子里也很暗,万世遗的眼睛却亮得像是两盏灯,正凝视着:他道:「知道
这是什幺?」

  宋老板摇了摇头,目中充满了惊讶和恐惧,连脖子都似已僵硬。

  万世遗道:「这是暗器。」、万世遗道:「暗器就是一种可以在暗中杀人的
武器。」

  宋老板也不知是否听懂,但总算已点了点头。

  万世遗道:「这两样暗器,一种叫『五毒如意芒』另一种叫『火树银花』,
正是采花峰潘伶的独门暗器。」

  宋老板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勉强笑道:「这两位大侠的名字我从未听说过。」

  万世遗道:「他们不是大侠。」

  宋老板道:「不是?」

  万世遗道:「他们都是下五门的贼,而且是采花贼。」

  他沉下脸,接着道:「我一向将别人的性命看得很重,但他们这种人却是例
外。」

  宋老板道:「我懂…没有人不恨采花贼的。」

  万世遗道:「但他们也是下五门中,最喜用暗器的五个人。」

  宋老板道:「五个人?」

  万世遗道:「这五个人就叫做江湖五毒,除了他们两个人,还有三个更毒的。」

  宋老板动容:「这五个人难道已全都来了?」

  万世遗道:「大概一个也不少。」

  宋老板道:「是什幺时候来的?」

  万世遗道:「前天,就是有人运棺材来的那一天。」

  宋老板道:「我怎幺没看见那天有五个这样的陌生人到镇上来?」。

  万世遗道:「那天来的还不止他们五个,只不过全都是躲在棺材中来的,所
以镇上没有人发现。」、一宋老板道:「那驼子运棺材来,难道就是为了要将这
些人送来?」

  万世遗道:「大概是的。」

  宋老板道:「现在他们难道还躲在棺村里?」

  万世遗道:「现在棺村里已只有死人。」

  宋老板松了口气,道:「原来他们全都死了。」

  万世遗道:「只可惜死的不是他们,是别人。」

  宋老板道:「怎幺会是别人?」

  万世遗道:「因为他们出来时,就换了另一批人进去了。」

  宋老板失声道:。「换了什幺人进去?」

  万世遗道:「现在我只知道采花蜂换的是陈大倌,潘伶换的是张老实。」

  宋老板道:「他……他们怎幺换的?」

           正文第074章可爱的女人

            第074章可爱的女人

  万世遗道:「这镇上有个人,本是天下最善于易容的人!」

  宋老板进:「谁?」

  万世遗道:「西门春。」宋老板皱眉道:「西门春又是谁呢?我怎幺也从未
听见过?」

  万世遗道:「我现在也很想打听出他是谁,我迟早总会找到的。」

  宋老板道:「你说他将采花蜂扮成陈大倌,将潘伶扮成了张老实?」

  万世遗点点头,道:「只可惜无论多精妙的易容术,也瞒不过自己亲人的,
所以他们第一个选中的就是张老实。」

  宋老板道,「为什幺?」

  万世遗道:「因为张老实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而且很少洗澡,敢接近他
的人本就不多。」

  宋老板道:「所以他就算变了样子,也没有人会去注意的。」

  万世遗道:「只可惜像张老实、丁老四这样的人,镇上也没几个。」

  宋老板道:「他们为什幺要选中陈大倌呢?」

  万世遗道:「因为他也是个很讨厌的人,也没有什幺人愿意接近他。」

  宋老板道:「但他却有老婆。」

  时开道:「所以他的老婆也非死不可。」

  宋老板叹了口气,道:「这真是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了。」、他叹息着,
想坐起来,但万世遗却按注他的肩,道:「我对你说了很多事,也有件事要问你。」

  宋老板道:「请指教。」

  万世遗道:「张老板既然是潘伶,陈大倌既然是采花蜂,你是谁呢?」

  宋老板怔了怔,呐呐道:「我姓宋,叫宋大极,只不过近来已很少有人叫我
名字。」

  万世遗道:「那是不是因为大家都知道你老好巨猾,没有人敢缠你?」

  宋老板勉强笑道:「幸好那些人还没有选中我作他们的替身。」

  万世遗道:「哦?」

  宋老板道:「我想,万公子总不会认为我也是冒牌的吧。」

  万世遗道:「为什幺不会?」

  宋老板道:「我这黄脸婆,跟了我几十年,难道还会分不出我是真是假?」

  万世遗冷冷道:「她若已是个死人的话,就分不出真假来了。」

  宋老板失声道:「我难道还会跟死人睡在一张不成?」

  万世遗道:「你们还有什幺事做下出的?莫说是死人,就算是死狗……」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睡着的老太婆突然叹息着,翻了个身。

  万世遗的话说不下去了,死人至少是不会翻身的。

  只听他老婆哺喃自语,仿佛还在说梦话……死人当然也不会说梦话。

  万世遗的手缩了回去。

  宋老板目中露出了得意之色,悠然道:「万公子要不要把她叫起来,问问她?」

  万世遗只好笑了笑,道:「不必了。」

  宋老板终于坐了起来,笑道:「那幺就请万公子到厅上奉茶。」

  万世遗道:「也不必了。」

  他似乎不好意思再耽下去,已准备要走,谁知宋老板突然抓起老太婆的腕子,
将她整个人向万世遗掷过来。

  这一着当然也很出入意外,万世遗正不知是该伸手去接,还是不接。

  就在这时,被窝里已突然喷出一股烟雾。

  浅紫色的烟雾,就像是晚霞般美丽。

  万世遗刚伸手托住那老太婆,送回,他自己的人已在烟雾里。

  宋老板看着他,目中带着狞笑,等着他倒下去。

  万世遗居然没有倒下去。

  烟雾消散时,宋老板就发现他的眼睛还是和刚才一样亮。

  这简直是奇迹。

  只要闻到一丝化骨瘴,铁打的人也要软成泥。

  宋老板全身都似已因恐惧而僵硬。

  万世遗看着他,轻轻叹了口气,道:「果然是你。」

  宋老板道:「你早就知道我是谁了?」

  万世遗道:「若不知道,我现在已倒了下去。」

  宋老板道:「你来的时候已有准备?」

  万世遗笑了笑,道:「我既然已对你说了那些话,你当然不会再让我走的,
若是没有准备,我怎幺还敢来?」

  宋老板咬着牙,道:「但我却想不出你怎能化解我的化骨瘴。」

  万世遗道:「你可以慢慢的去想。」

  宋老板的眼睛又亮了。

  万世遗道:「只要你说出是谁替你易容改扮的,也许还可以再想个十年二十
年。」

  宋老板道:「我若不说呢?」

  万世遗淡淡道:「那幺你只怕永远没时间去想了。」

  宋老板瞪着他,冷笑道:「也许我根本不必想,也许我可以要你自己说出来。」

  万世遗道:「你连一分机会也没有。」

  宋老板道:「哦?」

  万世遗道:「只要你的手一动,我就立刻叫你死在。」

  他的语调温文,但却充满了一种可怕的自信,令人也不能不信。

  宋老板看着他,长长叹了口气,道:「我连你究竟是谁都不知道,但是我却
相信」。「万世遗微笑道:」我保证你绝不会后悔的。「

  宋老板道:「我若不说,你永远想不到是谁……」

  他这句话并没有说完。

  突然间,他整个人一阵痉挛,眼睛已变成死黑色,就好像是两盏灯突然熄灭。

  万世遗立刻窜过去,就发现他脖子上钉着一根针。

  惨碧色的针。

  杜婆婆又出手了!她果然没有死。

  她的人在哪里?难道就是宋老板的妻子?

  但那老太婆的人却已软瘫,呼吸也停顿,化骨瘴并不是人人都可以像万世遗
一样抵抗的。

  断肠针是从哪里打出来的呢?

  万世遗抬起头,才发现屋顶上有个小小的气窗,已开了一线。

  他并没有立刻窜上去,他很了解断肠针是种什幺样的暗器。

  刚才他是从什幺地方进来,现在也要从什幺地方出去。

  因为他知道这是条最安全的路。

  外面也有个小小的院子。

  万世遗退出门,院子里阳光遍地,一只黑猫正懒洋洋的躺在树荫下。瞪着墙
角花圃间飞舞着的蝴蝶,想去抓,又懒得动。:~屋顶上当然没有人。

  万世遗也知道屋顶上已绝不会有人了,杜婆婆当然不会还在那里等着他。

  他叹了口气,忽然觉得自己就像这只猫一样,满心以为只要一出手,就可以
抓住那蝴蝶。

  其实它就算不懒,也一样抓不到蝴蝶的,蝴蝶不是老鼠。

  蝴蝶会飞。

  蝴蝶飞得更高了。

  突然间,一双手从墙外伸进来,「啪」的一声,就将蝴蝶夹住,蝴蝶不见了,
手也不见了。

  墙头上却已有个人在坐着。

  墙外是一片荒瘠的田地,也不知种的是麦子,还是梅花。

  在这种地方,无论种什幺,都不会有好收成的,但却还是将种籽种下去。

  这就是生活。每个人都要活下去,每个人都得要想个法子活下去。

  荒田间,也有些破烂的小屋,他们才是这贫穷的荒地上最贫穷的人。

  在这小屋子里长大的孩子,当然一个个都面有菜色。但孩子毕竟还是孩子,
总是天真的。

  现在正有七八个孩子,围在墙外,睁大了眼睛,看着树下的一个人。

  坐在墙头上的万世遗,也正在看着这个人。

  这人圆圆的脸,大大的眼睛,皮肤,笑起来一边一个酒涡。

  她也许并不能算是个美人,但却无疑是个很可爱的女人。

  现在她穿着件轻飘飘的月白衫子,的脖子上,戴着个金圈圈,金圈圈上还挂
着两枚金铃裆。

  她手上也戴着个金圈圈,上面有两枚金铃裆,风吹过的时候,全身的铃裆就
「叮铃铃」

  的响。

  但刚才她并不是这种打扮的,刚才她穿着的是件大红衣裳,刚才她站在旗竿
上,现在却站在树下。

  她面前摆着张破木桌子,桌上摆着一个穿红衣服的洋娃娃,一面刻着花的银
牌,一块紫水晶,一条五颜六色的链子,一对绣花荷包,一个鸟笼,一个鱼缸。

  她刚抓来的那只蝴蝶,也和这些东西放在一起。谁也想不出她是从什幺地方
将这些东西弄到这里来的。最妙的是,鸟笼里居然有对金丝雀,鱼缸里居然也有
两条金鱼。

  孩子们看着她,简直就好像在看着刚从云雾中飞下来的仙女。

  她拍着手,笑道:「好,现在」们排好队,一个个过去拿东西,但一个人只
能选一样拿走,贪心的人我是要打他的。「孩子们果然很听话,第一个孩子走过,
直着眼睛发了半天愣,这些东西每样都是他没看过的,他实在已看得眼花缭乱,
到最后才选了那面银牌。第二个孩子选的是金丝雀。

  大眼睛的少女笑道:「好,你们都选得很好,将来一个可以去学做生意,一
个可以去学做诗。」

  两个孩子都笑了,笑得很开心。

  第三个是女孩子,选的是那绣花荷包。

  第四个孩子最小,正在流着鼻涕,选了半天,竟选了那只死蝴蝶。

  少女皱了皱眉,道:「你知不知道别的东西比这死蝴蝶好?」

  孩子点了点头。

  少女道:「那幺你为什幺要选这只死蝴蝶呢?」

  孩子嗫嚅着,吃吃道:「因为我选别的东西,他们一定会想法子来抢走的,
我又打不过他们,不好的东西才没有人抢,我才可以玩几天。」

  少女看着他,忽然笑了,嫣然道:「想不到你这孩子倒很聪明。」

  孩子红着脸,垂下头。

  少女眨着眼,又笑道:「我认得一个人,他的想法简直就跟你完全一样。」

  孩子忍不住道:「他打不过别人?」

  少女道:「以前他总是打不过别人,所以也跟你一样,总是情愿自己吃点亏。」

  孩子道:「后来呢?」

  少女笑道:「就因为这缘故,所以他就拼命的学本事,现在已没有人打得过
他了。」

  孩子也笑一笑,道:「现在好东西一定全是他的了。」

  少女道:「不错,所以你若想要好东西,也得像他一样,去拼命学本事,你
懂不懂?」

  孩子点头道:「我懂,一个人要不被别人欺负,就要自己有本事。」

  少女嫣然道:「对极了。」

  她从手腕上解下个金铃挡,道:「这个给你,若有别人抢你的,你告诉我,
我就打他的屁股。」

  孩子却摇摇头,道:「现在我不要。」

  少女道:「为什幺?」

  孩子道:「因为你一定会走的,我要了,迟早还是会被抢走,等以后我自己
有了本事,我自然就会有很多好东西的。」

  少女拍手道:「好,你这孩子将来一定有出息。」

  孩子眨着眼,道:「是不是就跟你那朋友一样?」

  少女道:「对极了。」

  她忽就弯下腰,在这孩子脸上亲了亲。


           第075章无法抗拒的美人

  孩子红着脸跑走了,却又忍不住回过头来问道:「那个拼命学本事的人,叫
什幺名字?」

  少女道:「你为什幺要问?」

  孩子道「因为我要学他,所以我要把他的名字记在心里。」

  少女眨着眼,柔声道:「好,你记着,他姓万,叫万世遗。」

  孩子们终于全都走了。少女伸了个懒腰,靠在树上,一双美丽的大眼睛正在
瞟着万世遗。

  万世遗在微笑。

  少女眼波流动,悠然道:「你得意什幺?我只不过叫一个流鼻涕的小鬼来学
你而已。」

  万世遗笑道:「其实他应该学你的。」

  少女道:「学我什幺?」

  万世遗道:「只要看见好东西,就先拿走再说,管他有没有人来抢呢?」

  少女咬着嘴唇,瞪着他,过了很久,才慢慢地说道:「但若是我真喜欢的东
西,就算有人拿走,我迟早也一定要抢回来的,拼命也要抢回来。」

  万世遗叹了口气,苦笑道:「可是丁大小姐喜欢的东西,又有谁敢来抢呢?」

  少女也笑了,嫣然道:「他们不来抢,总算是他们的运气。」

  她笑得花枝招展,全身的铃裆也开始「叮铃铃」的直响。

  她的名字就叫丁灵琳。她身上的铃裆,就叫丁灵琳的铃裆。

  丁灵琳的铃裆并不是很好玩的东西,也并不可笑。非但不可笑,而且可怕。

  事实上,江湖中有很多人简直对丁灵琳的铃挡怕得要命。

  但万世遗却显然不怕,这世界上好像根本就没什幺是他害怕的。

  丁灵琳笑完了,就又瞪起眼睛看着他,道:「喂,你忘了没有?」

  万世遗道:「忘了什幺?」

  丁灵琳道:「你要我替你做的事,我好歹已替你做了。」

  万世遗道:「哦?」

  丁灵琳道:「你要我冒充路小佳,去探听那些人的来历。」

  万世遗道:「你好像并没有探听出来。」

  丁灵琳道:「那也不能怪我。」

  万世遗道:「不怪你怪谁?」

  丁灵琳道:「怪你自己,你自己说他不会这幺早来的。」

  万世遗道:「我说过?」

  丁灵琳道:「你还说,就算他来了,你也不会让我吃亏。」

  万世遗道:「你好像也没有吃亏。」

  丁灵琳恨恨道:「但我几时丢过那种人?」

  万世遗道:「谁叫你整天正事不做,只顾着去欺负别人。」

  丁灵琳的眼睛突然瞪得比铃铛还圆,大声道:「别人?别人是谁?你和她又
有什幺关系?到现在还帮着她说话?」

  万世遗苦笑道:「至少她并没有惹你。」

  丁灵琳道:「她就是惹了我,我看见她在你旁边,我就不顺眼。」

  别人还以为她在为了路小佳吃醋,谁知她竟是为了万世遗。

  她对路小佳说的那些话,原来也只不过是说给万世遗听的。

  她的手叉着腰,瞪着眼睛,又道:「我追了你三个多月,好容易才在这里找
到了你,你要我替你装神扮鬼,我也依着你,我有哪点对不起你,你说!」

  丁灵琳跺着脚,脚上也有铃铛在响,但她说话却比铃铛还脆还急,万世遗就
算有话说,也没法子说得出来。

  丁灵琳道:「我问你,你明明要对付马空群,为什幺又帮着他的女儿?那小
丫头究竟跟你有什幺见不得人的关系?」

  万世遗道:「什幺关系也没有。」

  丁灵琳冷笑道:「好,这是你说的,你们既然没有关系,我现在就去杀了她。」

  丁大小姐说出来的话,一向是只要说得出,就做得到的。

  万世遗只有赶紧跳下来,拦住她,苦笑道:「我认得的女人也不知道有多少
个,你难道要把她们一个个全部杀了?」

  丁灵琳道:「我只杀这一个。」

  万世遗道:「为什幺?」

  了灵琳道:「我高兴。」

  万世遗叹了一口气,说道:「好吧,你究竟要我怎幺样?」

  丁灵琳眼珠子转了转,道:「第一,我要你以后无论到哪里去,都不许甩开
我。」

  万世遗道:「嗯。」

  丁灵琳的大眼睛眯起来了,用她那晶莹的牙齿,咬着纤巧的下唇,用眼角瞟
着万世遗,道:「还有,我要你拉着我的手,到镇上去走一圈,让每人都知道我
们是~是好朋友,你答不答应?」

  万世遗又叹了口气,苦笑道:「莫说只要我拉着你的手,就算要我拉着你的
脚都没关系。」

  丁灵琳笑了。她笑起来的时候,身上的铃档又在「叮铃铃」的响,就像她的
笑声一样清悦动人。

  烈日。

  大地被烘烤得就像是一张刚出炉的面饼,草木就是饼上的葱。你若伸手去摸
一摸,就舍感觉出它是熟的。

  马劳铃打着马,狂奔在草原上。

  草原辽阔,晴空万里。

  一粒粒珍珠般的汗珠,沿着她纤巧的鼻子流下来,她整个人都像是在烤炉里。

  她根本不知道要往哪里去。直到现在,她才知道自己是个多幺可怜的人,她
忽然对自己起了种说不出的同情和怜悯。

  她虽然有个家,但家里却已没有一个可以了解她的人。

  沈三娘走了,现在连她的父亲都已不在。

  朋友呢?没有人是她的朋友,那些马师当然不是,万世遗……万世遗最好去
死。她忽然发觉自己在这世界上竟是完全无依无靠的。这种感觉简直要令她发疯。

            第二十四章烈日照大旗

  「关东万马堂」鲜明的旗帜又在风中飘扬。

  你若站在草原上,远远看过去,有时甚至会觉得那像是一个离别的在向你挥
着丝巾。

  那上面五个鲜红的字,却像的血和泪。

  这五个字岂非就是血泪交织成的。

  现在正有一个人静静地站在草原上,凝视着这面大旗。

  他的身形瘦削而倔强,却又带着种无法描述的寂寞和孤独。

  碧天长草,他站在这里,就像是这草原上一棵倔强的树。

  树也是倔强、孤独的。却不知树是否也像他心里有那幺多痛苦和仇恨?

  马芳铃看到了他,看到了他手里的刀;阴冷的人,不祥的刀。但她看见他时,
心里却忽然起了种说不出的温暖之意,就仿佛刚把一杯辛辣的苦酒倒下咽喉。

  她本不该有这种感觉。

  一个孤独的人,看到另一个孤独的人时,那种感觉除了他自己外,谁也领略
不到。

  她什幺都不再想,就打马赶了过去。

  傅红雪好像根本没有发现她——至少并没有回头看她。

  她已跃下马,站着凝视着那面大旗。有风吹过的时候,他就可以听见她急促
的呼吸。

  风并不大。烈日之威,似已将风势压了下去,但风力却刚好还能将大旗吹起。

  马劳铃忽然道:「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幺。」

  傅红雪没有听见,他拒绝听。

  马芳铃道:「你心里一定在想,总有一天要将这面大旗砍倒。」

  傅红雪闭紧了嘴,也拒绝说。

  但他却不能禁止马劳铃说下去。她冷笑一声,道:「可是你永远砍不倒的!
永远!」

  傅红雪握刀的手背上,已暴出青筋。

  马劳铃道:「所以我劝你,还是赶快走,走得越远越好。」

  傅红雪忽然回过头,瞪着她。他的眼睛里仿佛带种火焰般的光,仿佛要燃烧
了她。

  然后他才一字字道:「你知道我要砍的并不是那面旗,是马空群的头!」他
的声音就像刀锋一样。

  马芳铃竟不由自主后退了两步,却又大声道:「你为什幺要那样恨他?」

  傅红雪笑了,露出了的牙齿,笑得就像头愤怒的野兽,无论谁看到这种笑容,
都会了解他心里的仇恨有多幺可怕。

  马芳铃又不由自主后退了半步,大声道:「可是你也永远打不倒他的。他远
比你想象的强得多,你根本比不上他!」

  她的声音就像是在呼喊。一个人心里越恐惧时,说话的声音往往就越大。

  傅红雪的声音却很冷静,缓缓道:「你知道我一定可以杀了他的,他已经老
了,太老了,老得已只敢流血。」

  冯芳铃拼命咬着牙,但是她的人却已软了下去,她甚至连愤怒的力量都没有,
只是恐惧。

  她忽然垂下了头,黯然道:「不错,他已老了,已只不过是个无能为力的老
头子,所以你就算杀了他对你也没什幺好处。」

  傅红雪目中也露出一种残酷的笑意,道:「你是不是在求我不要杀他?」

  马芳铃道:「我……我是在求你,我从来没有这样求过别人」傅红雪道:
「你以为我会答应?」

  马芳铃道:「只要你答应,我……」

  傅红雪道:「你怎幺样?」

  马芳铃的脸突然红了,垂着头道:「我就随便你怎幺样,你要我走,我就跟
你走,你要我到哪里,我就到哪里。」

  她一口气说完了这些话,说完了之后,才后悔自己为什幺会说出这些话,连
她自己也不知道这些话是不是她真心说的。

  用这种方法来试探,岂非太愚蠢、太危险、太可怕了!

  幸好傅红雪并没有拒绝,只是冷冷地看着她。

  她忽然发现他的眼色不但残酷,而且还带着种比残酷更令人无法忍受的讥诮
之意。

  马芳铃的心沉了下去。这无言的讥消,实在比拒绝还令人痛苦。

  傅红雪看着她,忽然道:「我只有一句话想问你——你是为了你父亲来求我
的?还是为了你自己?」

  他并没有等她回答,问过了这句话,就转身走了,左腿先跨出一步,右腿再
慢慢地跟了上去。这种奇特而丑陋的走路姿态,现在几乎也变成了一种讽刺。

  马芳铃用力握紧了手,用力咬着牙,却还是倒了下去。

  砂土是热的,又咸又热又苦。她的泪也一样。

  刚才她只不过是在可怜自己,同情自己,此刻却是在恨自己,恨得发狂,恨
得要命,恨不得大地立刻崩裂,将她埋葬!

  刚才她只想毁了那些背弃她的人,现在却只想毁了自己。

  太阳刚好照在街心。

  街上连个人影都没有,但窗隙间,门缝里,却有很多双眼睛在偷偷地往外看,
看一个人。

  看路小佳。

  路小佳正在一个六尺高的大木桶里洗澡,木桶就摆在街心。

  水很深,他站在木桶里,头刚好露在水面。

  一套崭新的衫裤,整整齐齐地叠着,放在桶旁的木架上。

  他的剑也在木架上,旁边当然还有一大包花生。

  他一伸手就可以拿到剑,一伸手也可以拿到花生,现在他正拈起一颗花生,
捏碎,剥掉,抛起来,张开了嘴。

  花生就刚好落入他嘴里,他显然惬意极了。

  太阳很热,水也在冒着热气,但他脸上却连一粒汗珠都没有,他甚至还嫌不
够热,居然还敲着木桶,大声道:「烧水,多烧些水。」

  立刻有两个人提着两大壶开水从那窄门里出来,一人是丁老四,另一人面黄
肌瘦,留着两撇老鼠般的胡子,正是粮食行的胡掌柜。他看来正像是个偷米的老
鼠。

  路小佳皱眉道:「怎幺只有你们两个人,那姓陈的呢?」

  胡掌柜赔笑道:「他会来的,现在他大概去找女人去了,这地方中看的女人
并不多。」

  他刚说完这句话,就立刻看到了一个非常中看的女人。

  这女人是随着一阵清悦的铃声出现的,她的笑声也正如铃声般清悦。太阳照
在她身上,她全身都闪着金光,但她的皮肤却像是白玉。

  她穿的是件薄薄的轻衫,有风吹过的时候,男人的心跳可能要停止,她的手
腕柔美,手指纤长秀丽,正紧紧地拉着一个男人的手。

  胡掌柜的眼睛已发直,窗隙间、门隙里的眼睛也全都发了直。他们还依稀能
认出她就是那「很喜欢」路小佳的姑娘。

  谁也想不到她竟会拉着万世遗的手,忽然又出现在这里。

  就算大家都知道女人的心变得快,也想不到她变得这幺快。

  丁灵琳却全不管别人在想什幺。

  她的眼睛里根本就没有别人,只是看着万世遗,忽然笑道:「今天明明是杀
人的天气,为什幺偏偏有人在这里杀猪?」

  万世遗道:「杀猪?」

  丁灵琳道:「若不是杀猪,要这幺烫的水干啥?」

  万世遗笑了,道:「听说生孩子也要用烫水的。」

  丁灵琳眨着眼,道:「奇怪,这孩子一生下来,怎幺就有这幺大了。」

  万世遗::「莫非是怪胎?」

  丁灵琳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忍住笑道:「一定是怪胎。」

  门后面已有人忍不住笑出声来。

  笑声突又变成惊呼,一个花生壳突然从门缝里飞进来,打掉他两颗大牙。

  路小佳的脸色铁青,就好像坐在冰水里,瞪着丁灵琳,冷冷道:「原来是要
命的丁姑娘。」

  丁灵琳眼波流动,嫣然道:「要命这两个字多难听,你为什幺不叫我那好听
一点的名字?」

  路小佳道:「我本就该想到是你的,敢冒我的名字的人并不多。」

  丁灵琳道:「其实你的名字也不太好听,我总奇怪,为什幺有人要叫你梅花
鹿呢?」

  路小佳道:「那也许只因他们都知道梅花鹿的角也很利,碰上它的人就得死。」

  了灵琳道:「那幺就该叫大水牛才对,牛角岂非更厉害?」

  路小佳沉下了脸。他现在终于发现跟女人斗嘴是件不理智的事,所以忽然改
口道:「你大哥好吗?」

  丁灵琳笑了,道:「他一向很好,何况最近又赢来了一口好剑,是跟南海来
的飞鲸剑客比剑赢来的,你知道他最喜欢的就是好剑了。」

  路小佳又道:「你二哥呢?」

  丁灵琳道:「他当然也很好,最近又把河北『虎风堂』打得稀烂,还把那三
条老虎的脑袋割了下来,你知道他最喜欢的就是杀强盗了。」

  路小佳道:「你三哥呢?」

  丁灵琳道:「最好的还是他,他和姑苏的南宫兄弟斗了三天,先斗唱、斗棋,
再斗掌、斗剑,终于把『南官世家』藏的三十坛陈年女儿红全赢了过来,还加上
一班清吟小唱。」

  她嫣然接着道:「丁三少最喜欢的就是醉酒美人,你总该也知道的。」

  路小佳道:「你姐夫喜欢的是什幺?」

  丁灵琳失笑道:「我姐夫喜欢的当然是我姐姐。」

  路小佳道:「你有多少姐姐?」

  了灵琳笑道:「不多,只有六个。」难道没听说过丁家的三剑客、七仙女?


  路小佳忽然笑了笑,道:「很好。」

  了灵琳眨了眨眼,道:「很好是什幺意思?」

  路小佳道:「我的意思就是说,幸好丁家的女人多,男人少。」

  丁灵琳道:「那又怎样?」

  路小佳道:「你知道我一向不喜欢杀女人的」丁灵琳道:「哦?」

  路小佳道:「只杀三个人幸好不多。」

  丁灵琳好像觉得很有趣,道:「你是不是准备去杀我三个哥哥?」

  路小佳道:「你是不是只有三个哥哥?」

  丁灵琳忽然叹了口气,道:「很不好。」

  路小佳道:「很不好?」

  丁灵琳道:「他们不在这里,当然很不好。」

  路小佳道:「他们若在这里呢?」

  丁灵琳悠然道:「他们只要有一个人在这里,你现在就已经是条死鹿了。」

  路小佳看着她,目光忽然从她的脸移到那一堆花生上。

  他好像因为觉得终于选择了一样比较好看的东西,所以对自己觉得很满意,
连那双锐利的眸子,也变得柔和了起来。

  然后他就拈起颗花生,剥开,抛起。


             第076章甜美女人

  的花生在太阳下带着种赏心悦目的光泽,他看着这颗花生落到自己嘴里,就
闭起眼睛,长长的叹了口气,开始慢慢咀嚼。

  温暖的阳光,温暖的水,花生香甜。他对一切事都觉得很满意。

  丁灵琳却很不满意。

  这本来就像是一出戏,这出戏本来一定可以继续演下去的,她甚至已将下面
的戏词全都安排好了,谁知路小佳却是个拙劣的演员,好像突然间就将下面的戏
词全都忘记,竞拒绝陪她演下去,这实在很无趣。

  丁灵琳叹了口气,转向万世遗道:「你现在总该自己看出他是个怎幺样的人
了吧。」

  万世遗点点头,道:「他的确是个聪明人。」

  丁灵琳道:「聪明人?」

  万世遗微笑着道:「聪明人都知道用嘴吃花生要比用嘴争吵愉快得多。」

  丁灵琳只恨不得用嘴咬他一口。

  万世遗若说路小佳是个聋子,是个懦夫,那幺这出戏一样还是能继续演下去。

  谁知万世遗竟也是一个拙劣的演员,也完全不肯跟她合作。

  路小佳嚼完了这颗花生,又叹了口气,喃喃道:「我现在才知道原来女人也
一样喜欢看男人洗澡的,否则为什幺她还不走?」

  丁灵琳跺了跺脚,拉起万世遗的手,红着脸道:「我们走。」

  万世遗就跟着她走。他们转过身,就听见路小佳在笑,大笑,笑得愉快极了。

  丁灵琳咬着牙,用力用指甲掐着万世遗的手。

  万世遗道:「你的手疼不疼?」

  了灵琳道:「不疼。」

  万世遗道:「我的手为什幺会很疼呢?」

  丁灵琳恨恨道:「因为你是个混蛋,该说的话从来不说。」

  万世遗苦笑道:「不该说的话,我也一样从来就不说的。」

  丁灵琳道:「你知道我要你说什幺?」

  万世遗道:「说什幺也没有用。」

  丁灵琳道:「为什幺没有用?」

  万世遗道:「因为路小佳已知道我们是故意想去激怒他的,也知道在这种时
候绝不能发怒。」

  丁灵琳道:「你怎幺知道他知道?」

  万世遗道:「因为他若不知道,用不着等到现在,早已变成条死鹿了。」

  丁灵琳冷笑道:「你好像很佩服他。」

  万世遗道:「但最佩服的却不是他。」

  丁灵琳道:「是谁?」

  万世遗道:「是我自己。」

  丁灵琳忍住笑,道:「我倒看不出你有哪点值得佩服的。」

  万世遗道:「至少有一点。」

  丁灵琳道:「哪一点?」

  万世遗道:「别人用指甲掐我的时候,我居然好像不知道。」

  了灵琳终于忍不住嫣然一笑,她忽然也对一切事都觉得很满意了,竟没有发
现有双嫉恨的眼睛正在瞪着他们。

  马芳铃的眼睛里充满了嫉恨之色,看着他们走进了陈大倌的绸缎庄。

  他们本就决定在这里等,等傅红雪出现,等那一场可怕的决斗。

  丁灵琳也可借这机会在这里添几套衣服。

  只要有买衣服的机会,很少有女人会错过的。

  马芳铃看着他们手拉着手走进去,他们两个人的手,就像是捏着她的心。

  这世上为什幺从来没有一个人这样来拉着她的手呢?

  她恨自己,恨自己为什幺总是得不到别人的欢心。

  墙角后很阴暗,连阳光都照不到这里。

  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个一出生就被父母遗弃了的私生子。

  热水又来了。

  路小佳看着粮食行的胡掌柜将热水倒进桶里,道:「人怎幺还没有来?」

  胡掌柜赔笑道:「什幺人?」

  路小佳道:「你们要我杀的人。」

  胡掌柜道:「他会来的。」

  路小佳道:「他一个人来还不够。」

  胡掌柜道:「还要一个什幺人来?」

  路小佳道:「女人。」

  胡掌柜道:「我也正想去找陈大倌。」

  路小佳并没有回答他的话,却半睁着眼,看着他的手。

  他的手枯瘦蜡黄,但却很稳,装满了水的铜壶在他手里,竟像是空的。

  路小佳忽然笑了笑,道:「别人都说你是粮食店的掌柜,你真的是?」

  胡掌柜勉强道:「当然……」

  路小佳道:「但是我越看你越不像。」

  他忽然压低声音,悄俏道:「我总觉得你们根本不必请我来。」

  胡掌柜道:「为什幺?」

  路小佳悠然道:「你们以前要杀人时,岂非总是自己杀的?」

  壶里的水,已经倒空了,但提着壶的手,仍还是吊在半空中。

  过了很久,这双手才放下去,胡掌柜忽然也压低声音,一字字道:「我们是
请你来杀人的,并没有请你来盘问我们的底细。」

  路小佳慢慢地点了点头,微笑道:「有道理。」

  胡掌柜道:「你开的价钱,我们已付给了你,也没有人问过你的底细。」

  路小佳道:「可是我要的女人呢?」

  胡掌柜道:「女人……」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忽然听见一个人大声道:「那就得看你要的是哪种女人
了。」

  这也是女人说话的声音。

  路小佳回过头,就看到一个女人从墙后慢慢地走了出来。

  一个很年轻、很好看的女人,但眼睛里却充满了悲愤和仇恨。

  马芳铃已走到街心。

  太阳照在她脸上,她脸上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通常只有一个人被绑到法场
时脸上才会有这种表情。

  路小佳的日光已从她的脚,慢慢地看到她的脸,最后停留在她的嘴上。

  她的嘴柔软而丰润,就像是一枚成熟而多汁的果实一样。

  路小佳笑了,微笑着道:「你是在问我想要哪种女人?」

  马芳铃点点头。

  路小佳笑道:「我要的正是你这种女人,你自己一定也知道的。」

  马芳铃道,「那幺你要的女人现在已有了。」

  路小佳道:「是你?」

  马芳铃道:「是我!」

  路小佳又笑了。

  马芳铃道:「你以为我在骗你?」

  路小佳道:「你当然不会骗我,只不过我总觉得你至少也该先对我笑一笑的。」

  马芳铃立刻就笑,无论谁也不能不承认她的确是在笑。

  路小佳却皱起了眉。

  马芳铃道:「你还不满意?」

  路小佳叹了口气,道:「因为我一向不喜欢笑起来像哭的女人。」

  马芳铃用力咬着嘴唇,过了很久,才轻轻道:「我笑得虽然不好,但别的事
却做得很好。」

  路小佳道:「你会做什幺?」

  马芳铃道:「你要我做什幺?」

  路小佳看着她,忽然将盆里的一块浴巾抛了过去。

  马芳铃只有接住。

  路小佳道:「你知不知道这是做什幺用的?」

  马芳铃摇摇头。

  路小佳道:「这是擦背的。」

  马芳铃看着手里的浴中,一双手忽然开始颤抖,连浴巾都抖得跌了下去。可
是她很快的就又捡起来,用力握紧。

  她仿佛已将全身力气都使了出来,光滑细腻的手背,也已因用力而凸出青筋。

  可是她知道,这次被她抓在手里的东西,是绝不会再掉下去的。她绝不能再
让手里任何东西掉下去,她失去的已大多。

  路小佳当然还在看着她,眼睛里带着尖针般的笑意,像是要刺入她心里。

  她咬紧牙,忽然问道:「我还有句话要问你。」

  路小佳悠然道:「我也不喜欢多话的女人,但这次却可以破例让你问一问。」

  马芳铃道:「你的女人现在已有了,你要杀的人现在还活着。」

  路小佳道:「你不想让他活着?」

  马芳铃点点头。

  路小佳道:「你来,就是为了要我杀了他?」

  马芳铃又点点头。

  路小佳又笑了,淡淡道:「你放心,我保证他一定活不长的。」

  酷热。

  刚下过雨的天气,本不该是这幺热的。

  汗珠沿着人们僵硬的脖子流下去,流入几乎已湿透的衣服里。

  变色的大蜥蜴在砂石间爬行,仿佛也想找个比较阴凉的地方。

  刚被雨水打湿的草,又已披晒干了。

  连风都是热的。风从草原上吹过来,吹在人身上,就像是地狱中魔鬼的呼吸。

  只有在屋子里比较阴凉些。

  三尺宽的柜台上堆满了一匹匹鲜艳的绸缎、一套套现成的衣服。

  万世遗坐在旁边一张藤椅里,伸长了两条腿,懒懒的看着丁灵琳选她的衣服。

  店里的两个伙计,一个年纪较大的,垂着手,赔笑在旁边等着,另一个年轻
人,已乘机溜到门口去看热闹了。

  他们在这行已干得很久,已懂得女人在选衣服的时候,男人最好不要在旁边
参加意见。

  丁灵琳选了件淡青色的衣服,在身上比了比,又放下,轻轻叹了口气,道:
「想不到这地方的存货倒还不少。」

  万世遗道:「别人只有嫌货少的,你难道还嫌货多了不成?」

  了灵琳点点头,道:「货越多,我越拿不定主意,若是只有几件,说不定我
已全部买了下来。」

  万世遗也叹了口气,道:「这倒是实话。」

  年轻的伙计赔笑道:「只因为万马堂的姑奶奶和小姐们来光顾,所以小店才
不能不多备些货,实在抱歉得很。」

  丁灵琳忍不住笑了,道:「你用不着为这点抱歉,这不是你的错。」

  年长的伙计道:「但主顾永远是对的,姑娘若嫌小店的货多,就是小店的错。」

  丁灵琳笑道:「你倒真会做生意,看来我想不买也不行了。」

  站在门口的年轻伙计,忽然长长叹息了一声,喃喃道:「想不到,真想不到
……」

  丁灵琳皱眉道:「你想不到我会买?」

  年轻的伙计怔了怔,转过身赔笑道:「小的怎幺敢有这意恩?」

  丁灵琳道:「你是什幺意思?」

  年轻的伙汁道:「小的只不过绝想不到马大小姐真会替人擦背而已。」

  丁灵琳道:「马大小姐?」

  伙计道:「就是万马堂三老板的千金。」

  丁灵琳道:「是不是那个穿红衣服的?」

  伙计道:「三老板只有这幺样一位千金。」

  丁灵琳道:「她在替谁擦背?」

  伙计道:「就是……就是那位在街上洗澡的大爷呐。」

  丁灵琳眼珠子一转,转过头去看万世遗。

  万世遗眯着眼,似乎在打瞌睡。

  丁灵琳道:「喂,你听见了没有?」

  万世遗道:「嗯。」

  丁灵琳道:「你的好朋友在替人擦背,你难道不想出去看看?」

  万世遗道:「嗯。」

  丁灵琳道:「嗯是什幺意思?」

  万世遗打了个呵欠,道:「若是男人在替女人擦背,用不着你说,我早已出
去看了,女人替男人擦背是天经地义的事,有什幺好看的。」

  丁灵琳瞪着他,终于又忍不住笑了。

  那年轻的伙计忽又叹了口气,道:「小的倒明白马姑娘是什幺意思。」

  丁灵琳道:「哦?」

  这伙计叹道:「马姑娘这样委屈自己,全是为了三老板。」

  了灵琳道:「哦?」

  这伙计道:「因为那跛子是三老板的仇家,马姑娘生怕三老板年纪大了,不
是他的对手。」

  丁灵琳道:「所以她不惜委屈自己,为的就是要路小佳替她杀了跛子?」

  这伙计点头叹道:「她实在是位孝女。」

  丁灵琳突然冷笑,道:「也许她只不过是喜欢替男人擦背而已。」

  这伙计怔了怔,想说什幺,但被那年长的伙计瞪了一眼后,就垂下了头。

  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了阵马蹄声,蹄声很乱,来的人显然不止一个。

  丁灵琳眼珠流动,道:「你出去看看,是些什幺人来了!」

  这伙计虽然对她很不服气,还是垂着头走了出去。

  「来的是万马堂的老师傅。」

  「来了多少?」

  「好像有四五十位。」

  丁灵琳沉吟着,用眼角瞟着万世遗,道:「你看他们是想来帮忙的?还是来
看热闹的?」

  万世遗又打了呵欠,道:「这就得看他们是笨蛋,还是聪明人。」

  丁灵琳道:「假如他们是想来帮忙的,就是笨蛋?」

  万世遗道:「不折不扣的笨蛋。」

  他笑了笑,又道:「这幺好看的热闹,也只有笨蛋才会错过的。」

  丁灵琳也笑了笑,道:「你是不是一心一意等着看究竟是傅红雪的刀快,还
是路小佳的剑快?」

  万世遗道:「就算要我等三天,我都会等。」

  丁灵琳道:「所以你不是笨蛋。」

  万世遗道:「绝不是。」

  这时街上已渐渐有各式各样的声音传了进来,有咳嗽声,有低语声,但大多
数却还都是充满了惊讶和感慨的叹息声。

  看到马大小姐在替人擦背,显然有很多人惊讶,有很多人不平。但却没有一
个人敢出来管这闲事的。

  这世上的笨蛋毕竟不多。             第077章快剑无敌

  突然间,所有的声音全部停止,连风都仿佛也已停止。

  店里的两个伙计仿佛突然感觉到有种说不出的压力,令人窒息。

  丁灵琳的眼睛里却突然发出了光,喃喃道:「来了,终于来了……」

  没有人动,没有声音。每个人都已感觉到这种不可抗拒的压力,压得人连气
都透不过来。

  「来了!终于来了……」

  好热的太阳,好热的风!

  风从草原上吹过来,这人也是从草原上来的。

  路上的泥泞已干透。

  他慢慢地走上了这条路,左腿先迈出一步,右腿再慢慢地跟上来。

  每个人都在看着他,太阳也正照在他脸上。

  他的脸却是苍白的,白得透明,就像是远山上亘古不化的冰雪。但他的眼睛
却似已在燃烧,他的眼睛在瞪着马芳铃。

  马芳铃的手停下,手里的浴中,还在往下滴着水。

  她心里却在滴着血。

  一滴、两滴……悲哀、愤怒、羞辱、仇恨。

  「你为什幺还不走?为什幺还要留在这里?」

  「我不能走,因为我要看着他死,死在我面前!」

  她的心里在挣扎、呐喊,可是她的脸上却全没有一丝表情。

  傅红雪的眼睛已盯在路小佳脸上。

  路小佳却连看都没有看他,反而向丁老四和胡掌柜招了招手。

  他们只好走过去。

  路小佳道:「你们要我杀的就是这个人?」

  丁老四迟疑着,看了看胡掌柜,两个人终于同时点了点头。

  路小佳道:「你们真要我杀他?」

  丁老四道:「当然。」

  路小佳忽然笑了笑,道:「好,我一定替你们把他杀了。」

  他伸出一只手,慢慢地拿起木架上的剑。

  傅红雪握刀的手立刻握紧。

  路小佳还是没有看他,却凝注着手里的剑,缓缓道:「我答应过的事,就一
定会做到。」

  丁老四赔笑道:「当然。」

  路小佳道:「你放心?」

  丁老四道:「当然放心。」

  路小佳轻轻叹了口气,道:「你们既然已放心,就可以死了。」

  了老四皱眉道:「你说什幺?」

  路小佳道:「我说你们已可以死了。」

  他手里的剑突然挥出,慢慢地挥出,并不快,也并没有刺向任何人。

  了老四看着他手里的剑挥出,一张脸突然抽紧,整个人都突然抽紧。

  大家诧异的看着他的脸,谁也不知道这究竟是怎幺回事。

  丁老四的人却已倒了下去。他倒下去的时候,小腹下竟然有股鲜血箭一般标
出去。

  大家这才看出,木桶里刺出一柄剑,剑尖还在滴着血。

  丁老四正在看着路小佳右手中的剑时,路小佳左手的剑已从木桶里刺出,刺
进了他的小肚子。

  就在这时,胡掌柜也倒了下去,咽喉里也有股鲜血标出来。

  路小佳右手的剑,剑尖也在滴着血。

  胡掌柜看到那柄从木桶刺出的剑时,路小佳右手的剑已突然改变方向,加快,
就仅是电光一闪,已刺穿了他的咽喉。

  没有人动,也没有声音。每个人连呼吸都似已停顿。

  剑尖还在滴着血。

  路小佳看到鲜血从他的剑尖滴落,轻轻叹息着,喃喃道:「干我这一行的人,
就算洗澡的时候,也会在澡盆留一手的,现在你们总该懂了吧。」

  马芳铃突然嘶声道:「可是我不懂。」

  路小佳道:「」不懂我为什幺要杀他们?「

  马劳铃当然不懂,道:「你要杀的人并不是他们!」

  路小佳忽又笑了笑,转过头,目光终于落到傅红雪身上。

  「你懂不懂?」

  傅红雪当然也不懂,没有人懂。

  路小佳道:「其实他们并不是真的要我来杀你的。他们只不过要在我跟你交
手时,从旁边暗算你。」

  傅红雪还是不太懂。

  路小佳道:「这主意的确很好,因为无论谁跟我交手时,都绝无余力再防备
别人的暗算了,尤其是从木桶里发出的暗算。」

  傅红雪道:「木桶里?」

  就在这时,突听「砰」的一声大震,声音竟是从木桶里发出来的,接着,木
桶竟已突然被震开。

  水花四溅,在太阳下闪起了一片银光,竞突然有条人影从木桶里窜出来。

  这人的身手好快,但路小佳的剑更快,剑光一闪,又是一声惨呼。

  太阳下又阿起了一串血珠,一个人倒在地上,赫然竞是金背驼龙!

  没有声音,没有呼吸,惨呼声已消失在从草原上吹过来的热气里。

  也不知过了多久,了灵琳才长长吐出口气,道。「好快的剑!」

  万世遗点点头,他也承认。

  无论谁都不能不承认,一柄凡铁打成的剑到了路小佳的手里,竟似已变得不
是剑了。

  竟似已变成了一条毒蛇,一道闪电,从地狱中击出的闪电。

  了灵琳叹道:「现在连我都有点佩服他了。」

  万世遗道:「哦?」

  丁灵琳道:「他虽然未必是聪明人,也未必是好人,但他的确会使剑。」

  最后一滴血也滴了下去。

  路小佳的眼睛这才从剑尖上抬起。看着傅红雪,微笑道:「现在你懂了幺?」

  傅红雪点点头。

  现在他当然已懂了,每个人都懂了。

  木桶下面竟有一节是空的,里面竟藏着一个人。

  水注入木桶后,就没有人能再看得出桶有多深。

  路小佳当然也没有站直,所以也没有人会想到木桶下还有夹层。

  所以金背驼龙若从那里发出暗器来,傅红雪的确是做梦也想不到的。

  路小佳道:「现在你总该明白,我洗澡并不是为了爱干净,而因为有人付了
我五千两银子。」

  他笑了笑,又道:「为了五千两银子,也许连万世遗都愿意洗个澡了。」

  万世遗在微笑。

  傅红雪的脸却还是冰冷苍白的,在这样的烈日下,他脸上甚至连一滴汗都没
有。

  路小佳悠然道:「这主意连我都觉得不错,只可惜他们还是算错了一件事。」

  傅红雪忍不住问道:「什幺事?」

  路小佳道:「他们看错了我。」

  傅红雪道:「哦?」

  路小佳道:「我杀过人,以后还会杀人,我也喜欢钱,为了五千两银子,我
随时随地都愿意洗澡。」

  他又笑了笑,淡淡地接着道:「但我却不喜欢被人利用,更不喜欢被人当做
工具。」

  傅红雪长长吐出口气,目中的冰雪似已渐渐开始溶化。

  他忽然觉得湿淋淋的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至少还是个人。

  路小佳道:「我若要杀人,一向都自己动手的。」

  傅红雪道:「这是个好习惯。」

  路小佳道:「其实我还有很多好习惯。」

  傅红雪道:「哦?」

  路小佳道:「我还有个好习惯,就是从不会把自己说过的话吞下去。」

  傅红雪道:「我听见了。」

  路小佳道:「所以我还是要杀」。「傅红雪道:」但我却不想杀你。「

  路小佳道:「为什幺?」

  傅红雪道:「因为我一向不喜欢杀你这种人。」

  路小佳道:「我是哪种人?」

  傅红雪道:「你是种很滑稽的人。」

  路小佳很惊讶,道:「我很滑稽?」

  有很多人骂过他很多种难听的话,却从来还没有人说过他很滑稽的!

  傅红雪淡淡道:「我总觉得穿着裤子洗澡的人,比脱了裤子放屁的人还滑稽
得多。」

  万世遗忍不住笑了,丁灵琳也笑了。

  一个大男人身上若只穿着条湿裤子,样子的确滑稽得很。

  这种样子至少绝不像杀人的样子。

  路小佳忽然也笑了,微笑着道:「有趣有趣,我实在想不到我这人也会如此
有趣的,我一向喜欢你这种人的。」

  他忽又沉下脸,冷冷他说道:「只可惜我还是要杀你!」

  傅红雪道:「现在就杀?」

  路小佳道:「现在就杀!」

  傅红雪::「就穿着这条湿裤子?」

  路小佳道:「就算没有穿裤子,也还是一样要杀你的。」

  傅红雪道:「很好。」

  路小佳道:「很好?」

  傅红雪道:「我也觉得这机会错过实在可惜。」

  路小佳道:「什幺机会?」

  傅红雪道:「杀我的机会。」

  路小佳道:「现在我才有杀你的机会?」

  傅红雪道:「因为你知道我现在绝不会杀你!」

  路小佳动容道:「你这是什幺意思?」

  傅红雪淡淡道:「我只不过告诉你,我说出的话,也从来不会吞下去的。」

  路小佳看着他,脸上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

  傅红雪的脸上却全无表情。

  路小佳忽然笑了。

  木架上有个皮褡包,被压在衣服下。

  他忽然用剑尖挑起,从褡包中取出两张银票。

  一张是一万两,一张是五千两的。

  路小佳道:「人虽没有杀,澡却洗过了,所以这五千两我收了,一万两却得
还给你。」

  他将一万两的银票抛在丁老四身上,喃喃道:「抱歉得很,每个人都难免偶
而失信一两次的,你们想必也不会怪我。」

  没有人怪他,死人当然更不会开口。

  路小佳竞已用剑尖挑着他的褡包,扬长而去,连看都没有看傅红雪一眼,也
没有再看马芳铃一眼。大家只有眼睁睁的看着。

  可是他走到万世遗面前时,却又忽然停下了脚步。

  万世遗还是在微笑。

  路小佳上上下下看了他两眼,忽也笑了笑,道:「你知道我为什幺要将这五
千两留下来?」

  万世遗微笑道:「不知道。」

  路小佳将银票送过去,道:「这是给你的。」

  万世遗道:「给我?为什幺给我?」

  路小佳道:「因为我要求你一件事。」

  万世遗道:「什幺事?」

  路小佳道:「求你洗个澡,你若再不洗澡,连我都要被你活活臭死了。」

  他不让万世遗再开口,就已大笑着扬长而去。

  万世遗看着手里的银票,也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

  丁灵琳却已忍不住笑道:「无论如何,洗个澡就有五千两银子可拿,总是划
得来的。」

  万世遗故意板着脸,冷冷道:「你好像很佩服他。」

  丁灵琳眨了眨眼,道:「可是我最佩服的人并不是他。」

  万世遗道:「你最佩服的是你自己?」

  丁灵琳道:「不是我,是你。」

  万世遗道:「你也最佩服我?」

  丁灵琳点点头道:「因为这世上居然有男人肯花五千两银子要你洗澡。」

  万世遗忍不住要笑了,但却没有笑。

  因为就在这时,他已听到有个人放声大哭起来。

  哭的是马芳铃。

  她已忍耐了很久,她已用了最大的力量去控制她自己。

  但她还是忍不住要哭,要放声大哭。

  她不但悲伤,而且气愤。

  因为她觉得被侮辱与损害了的人总是她,并没有别人。

           正文第078章火烧万马堂

            第078章火烧万马堂

  她开始哭的时候,傅红雪正走过来,走过她身旁。

  可是他并没有看她,连一眼都没有看,就好像走过金背驼龙的尸身旁一样。

  万马堂的马师们,全都站在檐下,有的低下了头,有的眼睛望着别的地方。

  他们本也是刚烈凶悍的男儿,但现在眼看着他们堂主的独生女儿在他们面前
受辱,大家竟也全都装做没有看见。

  马芳铃突然冲过去,指着傅红雪,嘶声道:「你们知道他是谁?他就是你们
堂主的仇人,就是杀死你们那些兄弟的凶手,他存心要毁了万马堂,你们就这样
在旁边看着?」

  还是没有人开口,也没有人看她一眼。

  大家的眼睛都在看着一个满脸风霜的中年人。

  他们叫这人焦老大,因为他正是马师中年纪最长的一个。

  他这一生,几乎全都是在万马堂度过的,他已将这一生最宝贵的岁月,全都
消磨在万马堂中的马背上。

  现在他双腿已弯曲,背也已有些弯了,一双本来很锐利的眼睛已被劣酒泡得
发红。

  每当他睡在又冷又硬的木到自己大腿上的老茧时,他也会想到别处去闯一闯。

  可是他已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因为他的根也生在万马堂。

  马劳铃第一次骑上马背,就是被他抱上去的,现在她也在瞪着他,大声道:
「焦老大,只有你跟我爹爹最久,你为什幺也不开口?」

  焦老大目中似也充满悲愤之色,但却在勉强控制着,过了很久,才长长叹了
一声,缓缓道:「我也无话可说。」

  马芳铃道:「为什幺?」

  焦老大握紧双拳,咬着牙道:「因为我已不是万马堂的人了。」

  马芳铃耸然道:「谁说的?」

  焦老大道:「三老板说的。」

  马芳铃怔住。

  焦老大道:「他给了我们每个人一匹马,三百两银子,叫我们走。」

  他拳头握得更紧,牙也咬得更紧,嘎声道:「我们为万马堂卖了一辈子命,
可是三老板说要我们走。」

  马芳铃看着他,一步步往后退。她也已无话可说。

  万世遗一直在很注意的听着,忽然失声道:「不好。」

  丁灵琳道:「什幺不好?」

  万世遗摇了摇头,还没有说话,忽然看见一股浓烟冲天而起,那里本来正是
万马堂的白绫大旗升起处!

  浓烟,烈火。

  万世遗他们赶到那里时,万马堂己赫然变成了一片火海。

  天干物燥,火势一发,就不可收拾。

  何况火上加了油——草原上独有的、一种最易燃烧的乌油。

  同时起火的地方至少有二三十处,一烧起来,就烧成了火海。马群在烈火中
惊嘶,互相践踏,想在这无情烈火中找条生路。

  有的侥幸能冲过去,四散飞奔,但大多数却已被困死。

  烈火中发出炙肉的焦臭。

  万马堂已毁了,彻底毁了。

  「毁了这地方的人,也正是建立这地方的人。」

  万世遗仿佛还可以看见马空群站在烈火中,在向他冷笑说:「这地方是我的,
没有人能够从我手里抢走它!」

  现在他已实现了他的诺言,现在万马堂已永远属于他。

  火势虽猛,但万世遗的掌心却在淌着冷汗。

  谁也不会了解他现在的心情,谁也不知道他在想着什幺?

  丁灵琳忽然叹了口气,道:「既然得不到,不如就索性毁了它,这人的做法
也并不是完全错的。」

  她苍白的脸,也已被火焰照得发红,忽又失声道:「怪,那里怎幺还有个孩
子?」

  烈火将天都烧红了,看来就像是一块透明的琥珀。

  血红的太阳,动也不动地挂在琥珀里。

  也不知何时又起了风,有火的地方总是有风的。

  远处一块还未被燃起的长草,在风中不停起伏,黄沙自远处卷过来,消失在
火里。

  烈火中的健马悲嘶未绝,听在耳里,只令人忍不住呕吐。

  血红的太阳下、起伏的长草间,果然有个孩子痴痴地站在那里。

  他看着这连天的烈火,将自己的家烧得干干净净。

  他的泪似也被烤干了,似已完全麻木。

  「小虎子。」

  这孩子正是马空群最小的儿子。

  万世遗忍不住匆忙赶过去,道:「你……你怎幺还在这里?」

  小虎子并没有抬头看他,只是轻轻他说道:「我在等你。」

  小虎子道:「我爹爹叫我在这里等你。他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万世遗忍不住问道:「他的人呢?」

  小虎子道:「走了……已经走了……」

  这小小的孩子直到这时,脸上才露出一丝悲哀的表情,像是要哭出来,但他
却居然忍住了。

  万世遗忍不住拉起这孩子的手,道:「他什幺时候走的?」

  小虎子道:「走了已经很久。」

  万世遗道:「他一个人走的?」

  小虎子摇摇头。

  万世遗道:「还有谁跟着他走?」

  小虎子道:「三姨。」

  万世遗失声道:「沈三娘?」

  小虎子点点头,嘴角抽动着,嘎声道:「他带着三姨走,却不肯带我走,他
……他……」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这孩子终于已忍不住失声痛哭了起来。哭声中充满了悲
恸、辛酸、愤怒,也充满了一种不可知的恐惧。

  他毕竟还是个孩子。

  万世遗看着他,心里也不禁觉得很酸楚,丁灵琳已忍不住在悄俏地擦眼泪。

  这孩子突然扑到万世遗怀里,痛哭着道:「我爹爹要我在这里等你,他说你
答应过他,一定会好好照顾我的。还有我姐姐……是不是?是不是?」

  万世遗又怎能说不是。

  丁灵琳已将这孩子拉过去,柔声道:「我保证他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的,否则
连我都不答应。」

  孩子抬头看了看她,又垂下头,道:「我姐姐呢?你们是不是也会好好照顾
她?」

  丁灵琳没法子回答这句话了,只有苦笑。

  万世遗这才发现马芳铃已不知到什幺地方去了。

  还有傅红雪呢?

  太阳已渐西沉。

  草原上的火势虽然还在继续燃着,但总算也已弱了下去。

  西风怒嘶,暮霭渐临。

  显赫一时的关东万马堂现在竟已成了陈迹,火熄时最多也只不过能剩下几丘
荒坟、一片焦土而已。

  一手创立这基业的马空群,现在竟已不知何处去。

  这一切是谁造成的?

  仇恨!有时甚至连爱的力量都比不上仇恨!

  傅红雪的心里充满了仇恨。他也同样恨自己一也许他最恨的就是他自己。

  长街上没有人,至少他看不见一个活人。

  所有的人都已赶到火场去了。这场大火不但毁了万马堂,无疑也将毁了这小
镇,很多人都能看得出,这小镇很快也会像金背驼龙的尸身一样僵硬干瘪。

  傅红雪一个人走过长街,他左腿先迈出一步,右腿再慢慢地跟上去。他走得
虽慢,却绝不会停。

  「也许我应该找匹马。」他正在这幺样想的时候,就看见一个人悄悄地从横
巷中走出来。

  一个纤弱而苗条的女人,手里提着很大的包袱。

  秋菊。

  傅红雪心里突然一阵刺痛,因为他本已决心要忘记她了。

  自从他知道她这些年来一直在为萧别离「工作」时,他已决心忘记她了。

  但她却是他这一生中唯一的女人。

  秋菊仿佛早已在这里等着他,此刻垂着头,慢慢地走过来,轻轻道:「你要
走?」

  傅红雪点点头。

  秋菊道:「去找马空群?」

  傅红雪又点点头,他当然非找马空群不可。

  秋菊道:「你难道要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

  傅红雪的心又是一阵刺痛。他本已决心不再看她,但到底还是忍不住看了她
一眼。这一眼已足够。

  血红的太阳,正照在她脸上,她的脸苍白、美丽而憔悴。

  她的眼睛里充满了一种无助的情意,仿佛正在对他说:「你不带我走,我也
不再求你,可是我还是要你知道,我永远都是你的。」

  黑暗中甜蜜的欲望,火一般的拥抱,柔软香甜的嘴唇和脸膛就在这一刹那间,
全部又涌上了傅红雪的心头。

  他的掌心开始淌出了汗。

  太阳还照在他头上。火热的太阳。

             正文第079章魔刀

              第079章魔刀

  太阳已消失,长街上寂无人迹。只有小楼上亮起了一点灯光,一个人推开了
楼上的窗子,凝视着静寂的长街。他知道黑夜已快来了。

  血迹已干透。一阵风吹过来,卷起了金背驼龙的头发。

  萧别离眯起眼睛,轻轻叹息了一声,慢慢地关起窗子。

  灯是刚点起来。他在孤灯旁坐了下去,他的人也正和这盏灯同样孤独。

  灯光照在他脸上,他脸上的皱纹看来已更多,也更深了。

  每一条皱纹中,不知隐藏着多少辛酸,多少苦难,多少秘南宁他替自己倒了
杯酒,慢慢地喝下去,仿佛在等着什幺。

  可是他又还能等待什幺呢?生命中那些美好的事物,早部已随着年华逝去,
现在他唯一还能等得到的,也许就是死亡。

  寂寞的死亡,有时岂非也很甜蜜!

  黑夜已来了。他用不着回头去看窗外的夜色,也能感觉得到。

  酒杯已空,他正想再倒一杯酒,就已听到从楼下传来的声音。

  洗骨牌的声音。

  他嘴角忽然露出种神秘而辛涩的笑意,仿佛早已知道一定会听到这种声音。

  于是他支起了拐杖,慢慢地走了下去。

  楼下不知何时也已燃起了一盏灯,一个人坐在灯下,正将骨牌一张张翻起来,
目光中也带着种神秘而辛涩的笑意。

  万世遗很少这幺笑的,他凝视着桌上的骨牌,并没有抬头去看萧别离。

  萧别离却在凝视着他,慢慢地在他对面坐下,忽然道:「你看出了什幺?」

  万世遗沉默了很久,才叹息着,道:「我什幺也看不出来。」

  萧别离道:「为什幺?」

  万世遗在听着。他看得出萧别离已准备在他面前说出一些本来绝不会说的话。

  过了很久,萧别离果然又叹息着道:「你当然早已想到我本来不姓萧。」

  万世遗承认。

  萧别离道:「一个人的姓,也不是他自己选的,他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万世遗道:「这句话我懂,但你的意思我却不懂。」

  萧别离道:「我的意思是说,我们本是同一种人,但走的路不同,只不过因
为你的运气比我好。」

  他迟疑着,终于下了决心,一字字接着道:「因为你不姓西门。」

  万世遗道:「西门?西门春?」

  萧别离苦笑道:「你是不是早已想到了?」

  万世遗道:「我看到假老太婆的人死在李马虎店里时才想到的。」

  萧别离道:「哦?」

  万世遗道:「那时我才想到,我叫了一声西门春,他回过头来,并不是在看
我,而是在看你。」

  萧别离道:「哦?」

  万世遗道:「他回头,只因为觉得惊讶,我怎会突然叫出你的名字。」

  萧别离道:「所以你才会认为他就是西门春。」

  万世遗叹道:「每个人都有错的。」

  萧别离道:「何况他自己也并不否认。」

  万世遗道:「他在你面前怎幺敢否认?」

  萧别离::「那时你还以为李马虎就是杜婆婆。」

  万世遗苦笑道:「直到现在,我还是想不出杜婆婆究竟藏在哪里。」;萧别
离道:「你永远想不出的。」

  万世遗道:「为什幺?」

  萧别离缓缓道:「因为谁也想不到杜婆婆和西门春本是一个人。」

  万世遗长长吐出口气,苦笑道:「我实在想不到!」

  他又看了萧别离两眼,叹道:「直到现在,我还是看不出你能扮成老太婆。」

  萧别离淡淡道:「你若能看得出,我就不是西门春了。」

  万世遗叹道:「这也就难怪江湖中人都说只有西门春才是千面人门下唯一的
衣钵弟子。」

  萧别离道:「不是衣钵弟子。」

  万世遗道:「是什幺?」

  萧别离道:「是儿子!」

  万世遗动容道:「令尊就是千面人?」

  萧别离道:「嗯!」

  万世遗道:「因为我从一开始就已错了。」

  萧别离叹息着,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每个人都难免会错的!」

  万世遗叹道:「我没有想到马空群会走,从来也没有想到。」

  萧别离淡淡道:「我本来也以为他走不了的。」

  万世遗道:「可是他比我们想象中更聪明,他知道谁也不会错过路小佳和傅
红雪的决斗。」

  萧别离道:「他若要走,这的确是个再好也没有的机会。」

  万世遗道:「也许他正是为了这缘故,才去找路小佳的。」

  萧别离道:「哦?」。

  万世遗道:「他故意安排好那些诡计,故意要别人发现,为的只不过是要别
人相信他的确是想暗算傅红雪,想杀了傅红雪。」

  他叹了口气,苦笑道:「假若别人对他这目的完全没有怀疑的话,当然就想
不到他其实是想乘此机会逃走而已。」

  萧别离也笑了,淡淡道:「你最大的毛病,也许就是你总是想得太多了。」

  万世遗叹道:「不错,一个人的确还是不要想得大多的好。」

  萧别离忽也长长叹了口气,道:「你知道我最大的毛病是什幺?」

  万世遗摇摇头。

  萧别离苦笑道:「我的毛病也是想得太多了。」

  万世遗凝视着他,道:「所以你也没有想到他会走?是吧?」

  萧别离点点头。

  万世遗眼睛里又露出那种尖针般的笑意,看着他一字字道:「所以你才会替
他去找路小佳来。」

  萧别离道:「你什幺时候知道的?」

  他非但神色还是很平静,而且竟完全没有否认的意思。

  万世遗反问道:「你不否认?」

  萧别离淡淡地笑了笑,道:「在你这种人面前,否认又有什幺用?」

  万世遗也笑了,笑得并不像平时那幺开朗,仿佛对这个人觉得很惋惜。

  萧别离叹了口气,黯然地道:「也许我的确走错了路。」

  万世遗道:「但你看来根本并不像是一个容易走错路的人。」

  萧别离道:「走对了路的原因只有一种,走错路的原因却有很多种。」

  万世遗道:「哦?」

  萧别离道:「每个走错路的人,都有他的种种原因。」

  万世遗道:「你的原因是什幺?」

  萧别离道:「我走的这条路,也许并不是我自己选择的。」

  他目中露出了迷惘沉痛之色,仿佛在凝视着远方,过了很久,才慢慢地接着
道:「也许有些人一生下来就已在这条路上,所以他根本没有别的路可走。」

  萧别离目中又露出那种凄凉的笑意,道:「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这究竟是我的
幸运?还是我的不幸?」

  万世遗没有说话,这句话不是任何人能答复的。

  萧别离道:「无论谁都不能不承认,先父是武林中的一位奇才,他武功的渊
博和神奇之处,直到现在还没有人能比得上。」

  万世遗也不能不承认。

  萧册离道:「他这一生中,忽男忽女,忽邪忽正,有人尊称他为千面人神,
也有人驾他是千面魔人,谁都不知道他究竟是怎幺样一个人。」

  万世遗::「你呢?」

  萧别离道:「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他虽然将平生所学全都传给了我,但也
留给我一副担子。」

  万世遗道:「什幺担子?」

  萧别离道:「仇恨。」

  这两个字他说得很慢,仿佛用了很大力气才能说出来。

  万世遗了解这种心情,也许没有人比他更能了解仇恨是副多幺沉重的担子。

  萧别离道:「直到现在,江湖中人也还不知道他究竟是不是已经死了,有人
说他已浮海东去,有人甚至说他已得道成仙。」

  万世遗道:「其实呢?」

  萧别离黯然道:「其实他当然早已死了。」

  万世遗忍不住问道:「怎幺死的?」

  萧别离道:「死在刀下。」

  万世遗道:「谁的刀?」

  萧别离霍然抬起头,盯着他,道:「你应该知道是谁的刀!世上并没有几个
人的刀能杀得死他!」

  万世遗沉默。他只有沉默,因为他的确知道那是谁的刀!

  萧别离冷冷道:「据说白大侠也是武林中的一位奇才,据说他的刀法不但已
独步武林,而且可以算得上是空前绝后。」

  他语声中已带着种比刀锋还利的仇恨之意,冷笑着道:「但他的为人呢?他
……」

  万世遗立刻又打断了他的话,道:「你无权批评他的为人,因为你恨他。」

  萧别离道:「你错了,我并不恨他,我根本不认得他。」

  万世遗道:「但你却想杀了他。」

  萧别离道:「我的确想杀他,甚至不借付出任何代价,你知道那是为了什幺?」

  万世遗摇摇头。他就算知道,也只能摇头。

  萧别离道:「因为仇恨和爱不一样,仇恨并不是天生的,假如有人也将一副
仇恨的担子交给了你,你就会懂得了。」

  万世遗道:「可是……」

  萧别离打断了他的话,道:「傅红雪就一定会懂的,因为这道理就跟他要杀
马空群一样。」

  他叹了口气,接着道:「傅红雪也不认得马空群,但却也非杀他不可!」

  万世遗终于点了点头,长叹道:「所以那天晚上,你也到了梅花庵。」

  萧别离目光似又到了远方,喃喃的叹息着道:「那天晚上的雪真大……」

  万世遗眼睛突也露出刀锋般的光,盯着他,道:「那天晚上的事你还记得很
清楚?」

  萧别离黯然道:「我本来想忘记的,只可惜偏偏忘不了。」

  万世遗道:「因为你的这双腿就是在那天晚上被砍断的?」

  萧别离看着自己的断腿,淡淡道:「世上又有几个人的刀能砍断我的腿。」

  万世遗道:「他虽然砍断了你的腿,但却留下了你的命。」

  萧别离道:「留下我这条命的,并不是他,而是那场大雪」万世遗道:「大
雪?」

  萧别离道:「就因为雪将我的断腿冻住了,所以我才能活到现在,否则我连
人都只怕已烂光了。」

  万世遗道:「所以你忘不了那场雪!」

  萧别离道:「我也忘不了那柄刀。」

  他目中忽又露出种说不出的恐惧之色,那一场惊心动魄的血战,仿佛又回到
他面前。

  白的雪,红的血……血流在雪地上,白雪都被染红。刀光也仿佛是红的,刀
光到了哪里,哪里就立刻飞溅起一片红雾。

  萧别离额上已有了汗珠,是冷汗。过了很久,他才叹道:「没有亲眼看见的
人,绝对想不到那柄刀有多幺可怕,那许多武林中的绝顶高手,竟有大半死在他
的刀下。」

  万世遗立刻追问道:「你知道那些人是谁?」

  萧别离不知道。除了马空群自己外,没有人知道。

  萧别离道:「我只知道,那些人没有一个人不恨他。」

  万世遗道:「难道每个人都跟他有仇?」

  萧别离冷笑道:「我就算无权批评他的人,但至少有权批评他的刀!」

  他目中的恐惧之意更浓,握紧双拳,嘎声接着道:「那柄刀本不该在一个有
血肉的凡人手里,那本是柄只有在十八层地狱下才能炼成的魔刀。」

  万世遗道:「你怕那柄刀?」

  萧别离道:「我是个人,我不能不怕。」

  万世遗道:「所以现在你也同样怕傅红雪,因为你认为那柄刀现在已到了他
手里。」

  萧别离道:「只可惜这也不是他的运气。」

  万世遗道:「哦?」

  萧别离道:「因为那本是柄魔刀,带给人的只有死和不幸!」

  他声音突然变得很神秘,也像是某种来自地狱中的魔咒。

          正文第080章女人喜欢的东西

           第080章女人喜欢的东西

  万世遗竟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勉强笑道:「可是他并没有死」萧别离道:
「现在虽然还没有死,但他这一生已无疑都葬送在这柄刀上,他活着,已不会再
有一点快乐,因为他心里只有仇恨,没有别的!」

  万世遗忽然站起来,转身过去,打开窗子,他好像忽然觉得很闷,闷得令人
窒息。

  萧别离看着他的背影,忽然笑了笑,道:「你知不知道我本来一直都在怀疑
你!」万世遗没有回答,也没有回头。

  窗外夜色如墨。

  萧别离道:「我要你去杀马空群,本来是在试探你的。」

  万世遗道:「哦?」

  萧别离道:「但这主意并不是我出的,那天晚上,楼上的确有个人。」

  万世遗道:「还有一个马空群!」

  萧别离道:「就是他。」

  万世遗道:「丁求也是那天晚上在梅花庵外的刺客之一?」

  萧别离冷笑道:「他还不够,他只不过是个贪财的驼子。」

  万世遗道:「所以你们收买了他。」

  萧别离道:「但我们却没有买到你,当时连我都没有想到你将这件事去告诉
马空群,我付出的代价并不小。」

  万世遗冷冷道:「那价钱的确已足够买到很多人了,只可惜那人现在已变成
了死人。」

  萧别离道:「他们死得并不可怜,也不可惜。」

  万世遗道:「可惜的是傅红雪没有死?」

  萧别离冷冷道:「那也不可惜,因为我知道迟早总有一天,他也必将死在刀
下。」

  万世遗道:「马空群呢?」

  萧别离道:「你认为傅红雪能找到他?」

  万世遗道:「你认为我不到?」

  萧别离道:「他本来是匹狼,现在却已变成条狐狸,狐狸是不容易被找到的,
也很不容易被杀死。」

  万世遗道,「你这句话皮货店老板一定不同意。」

  萧别离道:「为什幺?」

  万世遗道:「若没有死狐狸,那些狐皮袍子是哪里来的?」

  萧别离说不出话来了。

  万世遗道:「莫忘记世上还有猎狗,而猎狗又都有鼻子。」

  萧别离突然冷笑道:「傅红雪就算也有个猎狗般的鼻子,但是现在恐怕也只
能嗅得到女人身上的脂粉香气。」

  万世遗道:「是因为翠浓?」

  萧别离点点头。

  万世遗道:「难道翠浓在他身旁,他就找不到马空群了?」

  萧别离淡淡道:「莫忘记女人喜欢的通常都是珠宝,不是狐皮袍子。」

  这次是万世遗说不出话来了。

  萧别离忽又笑了,道:「其实傅红雪是否能找到马空群,跟我有什幺关系?
又跟你有什幺关系?」

  万世遗又沉默了很久,才一个字一个字的慢慢说道:「只有一点关系。」

  萧别离道:「什幺关系?」

  万世遗忽然转过身,凝视着他,缓缓道:「你为何不问问我是什幺人?」

  萧别离道:「我问过,很多人都问过。」

  万世遗道:「现在你为何不问?」

  萧别离道:「因为。已知道你叫万世遗。」

  万世遗道:「但万世遗又是个什幺样的人呢?」

  萧别离微笑道:「在我看来像是个很喜欢多管闲事的人。」

  万世遗忽然也笑了笑,道:「这次你错了。」

  萧别离道:「哦?」

  万世遗道:「我管的并不是闲事。」

  萧别离道:「不是?」

  万世遗道:「绝不是!」

  萧别离看着他,看了很久,忽然问道:「你究竟是什幺人?」

  万世遗又笑了,道:「这句话我知道你一定会再问一次的。」

  萧别离道:「你知道的实在大多。」

  万世遗道:「你知道的实在太少。」

  萧别离冷笑。万世遗忽然走过来,俯下身,在他耳边低低说了句话。他声音
说得很轻,除了萧别离外,谁也不能听见他在说什幺。

  萧别离只听了一句,脸上的笑容就忽然冻结,等万世遗说完了,他全身每一
根肌肉都似已僵硬。

  风从窗外吹进来,灯光闪动。

  闪动的灯光照在他脸上,这张脸竟似已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的脸。他看着万世
遗时,眼色也像是在看着另外一个人。

  没有人能形容他脸上这种表情,那不仅是惊讶,也不仅是恐惧,而是崩溃…
…只有一个已完全彻底崩溃了的人,脸上才会有这种表情。

  万世遗也在看着他,淡淡道:「现在你是不是已承认了?」

  萧别离长长叹息了一声,整个人就像是突然萎缩了下去。

  又过了很久,他才叹息着道:「我的确知道的太少,我的确错了。」

  万世遗也叹了口气,道:「我说过,每个人都难免会错的。」

  萧别离凄惨地点点头,道:「现在我总算已明白你的意思,这虽然已经太迟,
但至少总比永远都不明白的好。」

  他垂下头,看着桌上的骨牌,苦笑着又道:「我本来以为它真的能告诉我很
多事,谁知道它什幺也没有告诉我。」

  骨牌在灯下闪着光,他伸出手,轻轻摩掌。

  万世遗看着他手里的骨牌道:「无论如何,它总算已陪你很多年。」

  萧别离叹道:「它的确为我解除了不少寂寞,若没有它,日子想必更难过,
所以它虽然骗了我,我并不怪它。」

  万世遗道:「能有个人骗骗你,至少也比完全寂寞的好。」

  萧别离凄然笑道:「你真的懂,所以我总觉得能跟你在一起谈谈,无论如何
都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万世遗道:「多谢。」

  萧别离道:「所以我真想把你留下来陪陪我,只可惜我也知道你绝不肯的。」

  他苦笑着,叹息着,突然出手,去抓万世遗的腕子。

  他的动作本来总是那幺优美,那幺从容,但这个动作却突然变得快如闪电,
快得几乎已没有人能闪避。

  他指尖几乎已触及了万世遗的手腕,只听「克嚓」一声,已有样东西被他捏
碎了,粉碎!

  但那并不是万世遗的手腕,而是桌上装骨牌的匣子。就在那电光石火般的—
—瞬间,万世遗用这匣子代替了自己的腕子。

  这本是个精巧而坚固的匣子,用最坚实干燥的木头做成的。这种木头本来绝
对比任何人的骨头都结实得多了,但到了他手里,竟似突然变成了腐朽的干酪,
变成了粉未。

  木屑未从他指缝里落下来。万世遗的人却已在三尺外。

  过了很久,萧别离才抬起头,冷冷道:「你有双巧手。」

  万世遗微笑道:「所以我很想留着它,留在自己的腕子上。」

  萧别离道:「你想必还有个猎犬般的鼻子。」

  万世遗道:「鼻子也捏不得,尤其是你这双手更捏不得。」

  摸了十几年铁铸的骨牌后,无论什幺东西到了这双手里,都变得不堪一捏了。

  萧别离道:「你难道真的不肯留下来陪陪我?」

  万世遗笑道:「这副骨牌陪了你十几年,你却还是把它的匣子捏碎,岂非叫
人看着寒心。」

  萧别离又长长叹息了一声,喃喃道:「看来你真是个无情人。」他身子突然
跃起,以左手的铁拐作圆心,将右手的铁拐横扫了出去。

  没有人能形容这一扫的威力。这幺大的一间屋子,现在几乎完全在他这只铁
拐的威力笼罩下。

  这一拐扫出,屋子里就像是突然卷起了一阵狂风!

  万世遗的人却已到了屋梁上。他刚用脚尖勾住了屋梁,萧别离又凌空翻身,
铁拐双举。铁拐里突然暴雨般射出了数十点寒星。

  断肠针!他的断肠针,原来他竟是从铁拐里发出来的,他的手根本不必动,
难怪没有人能看得出了。

  每一根断肠针,都没有人能闪避。现在他发出的断肠针,已足够要三十个人
的命!

  但万世遗却偏偏是第三十一个人。他的人突然不见了。

  等他的人再出现时,断肠针却已不见了。

  萧别离已又坐到他的椅子上,仿佛还在寻找着那已不存在的断肠针。

  他不能相信。数十年来,他的断肠针只失手过一次——在梅花庵外的那一次。

  他从不相信还有第二次。但现在他却偏偏不能不倌。

  万世遗轻飘飘落下来,没有风,没有针,就像是什幺都没有发生过。

  也不知过了多久,萧别离终于叹息了一声,道:「我记得有人问过你一句话,
现在我也想问问」。「万世遗道:」你问。「

  萧别离盯着他,一字字道:「你究竟是不是个人?算不算是一个人?」

  万世遗笑了。有人问他这句话,他总是觉得很愉快,因为这表示他做出的事,
本是没有人能做得到的。

  萧别离当然也不会等他答复,又道:「我刚才对你三次出手,本来都是没有
人能闪避的。」

  万世遗道:「我知道。」

  萧别离道:「但你却连一次都没有还击。」

  万世遗道:「我为什幺要还击,是你想要我死,并不是我想要你死。」

  萧别离道:「你想怎幺样?」

  万世遗道:「不怎幺样。」还是可以在这里开你的妓院,摸你的骨牌,喝你
的酒。「萧别离双拳突又握紧,眼角突然收缩,缓缓道:」以前我能这幺做,因
为我有目的,因为我想保护马空群,想等那个人来杀了他!「

  他的脸已因痛苦而扭曲,嘎声道:「现在我已没有什幺可想,我怎幺能再这
样活下去!」

  万世遗吐出口气,淡淡道:「那就是你自己的事,你应该问你自己!」他微
笑着站起来,转身走出去,他走得并不快,却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来。现在世
上再没有人能令他留在这里。

  但萧别离却只能留在这里,他已无处可去。

  看着万世遗走出了门,他身子突然颤抖起来,抖得就像是刚从噩梦中惊醒的
孩子。

  他的确刚从噩梦中惊醒,但醒来时却比在噩梦中更痛苦。

  夜更深,更静,没有人,没有声音,只有那骨牌还在灯下看着他。

  他忽然抓起骨牌,用力抛出。

  骨牌被抛出时,他的泪已落了下来……

  一个人若已没有理由活下去,就算还活着,也和死全无分别了。这才是一个
人最悲痛的。

  东方已依稀现出了曙色。黑暗终必要过去,光明迟早总会来的。青灰色的苍
穹下,已看不见烟火;无论多猛烈的火势,也总有熄灭的时候。

  救火的人已归去,万世遗站在山坡,看着面前的一片焦土。

  他的心里虽也觉得有点惋惜,却不觉得悲伤。囚为他知道大地是永远不会被
毁灭的,就跟生命一样。

  字宙间用不着再过多久,生命就又会从这片焦土上长出来。

  美丽的生命。

  他眼前仿佛又出现了一片美丽的远景,一片青绿。

  这时风中已隐约有铃声传来,铃声清悦,笑声也同样清悦,丁灵琳已牵着那
孩子向他走过来,银铃般笑道:「这次你倒真守信,居然先来。」

  万世遗微笑着,看着这孩子。看到这孩子充满生命力的脸,他就知道自己的
信念永远是正确的。

  他走上去,拉起这孩子的手,他要带这孩子到一个地方去,将这孩子心里的
仇恨和痛苦埋藏在那里。

  他希望这孩子长大后,心里只有爱,没有仇恨!

  这一代的人之所以痛苦,就因为他们恨得大多,爱得太少。

  只要他们的下一代能健康快乐的活下去,他们的痛苦也总算有了价值。

  石碑上的刀痕仍在,血泪却已干了。

  万世遗拉着孩子的手跪下去,跪在石碑前。

  「这是你父亲的兄弟,你要永远记着,千万不能和这家人的后代成为仇敌。」

  「我会记得的。」

  「你发誓永远不忘记?」

  「我发誓。」

  万世遗笑了,笑得从未如此欢偷。

  「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

  「我想去找我爹爹和我姐姐,你带不带我去?」

  「当然带你去。」

  「你能找到他们?」

  「你要记着,只要你有信心,天下本没有做不到的事。」

  孩子也笑了,笑容在孩子的脸上,就像是草原上马群的奔驰,充满了一种无
比美丽的生命力,足以鼓舞人类前进。

  但现在草原上却仍是悲枪荒凉,放眼望去,天连着大地,地连着天,一片灰
黯。

  万马堂的大旗,是不是还会在这里升上去?

  风在呼啸。

  万世遗大步走过寂静的长街。

            正文第081章绿裙丽人

             第081章绿裙丽人

  这些日子,他对这地方已很熟悉,甚至已有了感情,但现在他并没有那种比
风还难斩断的离愁别绪。

  因为他知道他必将回来的!

  秋。秋色染红了枫林,枫林在群山深处。

  三十四匹马,二十六个人。人在马上欢呼,欢呼着驰入枫林。马是快马,人
更剽悍。他们的脸上却带着风霜,有的甚至已受了伤,可是他们不在乎,因为这
一次出猎的收获很丰富。他们猎的是别人的血汗。他们的收获就在马背上,是四
十个沉重的银箱子。

  别人骂他们是土匪,是马贼,是强盗,可是他们一点也不在乎。因为他们认
为自己是好汉——绿林好汉。

  绿林好汉喝酒当然要用大碗,吃肉当然要切大块。

  大碗的酒,大块的肉,和银箱子一起摆在桌上,等着他们的老大分配。他们
的老大是个独眼龙,所以他的名字就叫做独眼龙。他喜欢用一块黑布蒙着这只瞎
了的眼睛,因为他觉得这样子看起来很有威严。事实上,他也的确是个很有威严
的人,因为他虽然残忍,却很公平。只有公平的人,才能做个绿林好汉的老大。

  何况他还有两个随时都肯为他拼命的好兄弟,一个勇敢,一个机智。

  勇敢的叫屠老虎。

  机智的叫白面郎中。

  绿林好汉若没有一个响亮的外号,那还成什幺绿林好汉,他们几乎已将自己
本来名字忘了。

  屠老虎的头脑本来就比一只老虎聪明不了多少,尤其在喝酒之后,他简直比
老虎还笨,也比老虎还要凶。

  他最凶的是拳头。据说他一拳可以打死只活老虎,这虽然没人真的看过,却
没有人敢怀疑。因为他一拳打死的人已不少。这次他们出猎时,镇远镖局的二镖
头「铁金刚」,就是被他一拳打死的。所以这次他分的银子最多,被人恭维的也
最多。

  「那个铁金刚到了我们二寨主拳头下,那简直就像是草纸扎的。」

  屠老虎大笑,觉得开心极了。

  可是他忽然发现人们的笑声都已停顿,一双双眼睛都在盯着大门。他跟着看
过去,笑声也便停顿。他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个人正从大门外慢慢地走进来,一个本来绝不可能在这里出现的人。

  一个女人,美丽得令人连呼吸都随时会停顿的那种女人。

  这地方叫龙虎寨,就在枫林后,四面群山环抱,奇峰矗立,看来就像是一只
野兽,正张大了嘴在等着择人而噬。

  他们这些人,也正像是一群野兽。

  谁也不愿意被野兽吞下去,所以这地方非但很少看得见陌生人,连飞鸟都已
几乎绝迹。

  但现在这地方竟来了个陌生的女人。

  她身上穿的是质量极高贵的墨绿百折裙,漆黑的长发,挽着当时最时麾的杨
妃堕马发髻,满头珠翠,衬得她的头发更黑,皮肤更白。她脸上带着甜蜜而成熟
的微笑,莲步姗姗,慢慢地走了进来,就像是一个盛装赴宴的贵妇,正步入一个
特地为她举行的宴会里。

  每个人的眼睛都直了。他们并不是没有见过女人的男人,却实在没见过这种
女人。

  他们的老大虽然清醒得最早,但老大是一向不轻易开口的。他沉着脸,向屠
老虎打了个眼色,屠老虎立刻一拍桌子厉声道:「你是什幺人?」

  这绿裙丽人嫣然一笑,柔声道:「各位难道看不出我是个女人?」

  她的确从头到脚都是个女人,连瞎子都能看得出她是个女人。

  屠老虎板着脸,道:「你来干什幺?」

  绿裙而人笑得更甜:「我们想到这里来住三个月,好吗?」

  这女人奠非疯了,竞想到强盗窝里住三个月?

  「我希望你们能把这里最好的屋子让给我们住,的被子最好每天换两次。」

  「我们一向是很喜欢干净的人,但吃得倒很随便,每天三餐只要有牛肉就够
了,但却要最嫩的小牛腰肉,别的地方的肉都吃不得的。」

  「我们白天不大喝酒,但晚上却希望你们准备几种好酒,其中最好能有波斯
来的葡萄酒,和三十年陈的竹叶青。」

  「……」

  「我们睡觉的时候,希望你们能派三班人轮流在外面守夜,但却千万不可发
出声音来,因为我们很容易被惊醒,一醒就很难再睡着。」

  「至于别的地方,我们就可以马虎一点了,我知道你们本都是个粗人,所以
并不想太苛求。」

  大家面面相觑,听着她一个人在自说自话,就好像在听着疯子唱歌似的,但
她却说的很自然,似乎要求的本是天经地义的事,没有人能拒绝。

  等她说完了,屠老虎才忍不住大笑,道:「你当这里是什幺地方?是个客栈?
是个饭馆?」

  绿裙丽人嫣然笑道:「但是我们也并没有准备付钱。」

  屠老虎忍住笑道:「要不要我们付钱给你?」

  绿裙丽人笑道:「你若不提醒,我倒差点忘了,这桌上的银子,我们当然也
要分一份。」

  屠老虎道:「分多少?」

  绿裙丽人道:「只要分一半就行了。」

  屠老虎道:「一半不嫌太少幺?」

  绿裙丽人道:「我刚才说过,我们并不是十分苛求的人。」

  屠老虎仰面大笑,就像是从来也没听见过这幺可笑的事。

  每个人都在笑,只有独眼龙和白面郎中的神色还是很严肃。

  白面郎中的脸看来比纸还白,突然道:「你刚才说你们要来,你们有多少人?」

  绿裙丽人道:「只有两个人。」

  白面郎中道:「还有一个是谁?」

  绿裙丽人笑道:「当然是我丈夫,我难道还能跟别的男人住在一起幺?」

  白面郎中道:「他的人呢?」

  绿裙丽人笑道:「就在外面。」

  白面郎中忽然笑了笑,道:「为什幺不请他一起进来?」

  绿裙丽人道:「他的脾气一向不好,我怕他出手伤了你们。」

  白面郎中微笑道:「你不是怕我们伤了他吧?」

  绿裙丽人也笑了,嫣然道:「不管怎幺样,我总是来作客的,不是来打架。」

  白面郎中道:「这样你就来对了,我们这里的人本来就从来不喜欢打架的。」

  他忽然沉下了脸,冷冷道:「我们这里的人,一向只杀人!」

  从院子里面还可以看见那片枫林。

  这个人就站在院子里,面对着枫林外的远山。

  暮色苍茫,远山是青灰色的,青灰中带着墨绿,在这秋日的黄昏里,天地间
仿佛总是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惆怅萧索之意。

  这人的眼睛也和远山一样,苍凉、迷茫、萧索。

  他背负着双手,静静地站在那里,静静地眺望着远山。他的人却似比远山更
遥远,似已脱离了这世界。

  最后的一抹夕阳,淡淡的照在他脸上。他脸上的皱纹又多又深,每一条皱纹
中,都仿佛藏着有数不清的辛酸往事,痛苦经验。也许他已太老了,可是他的腰
仍然笔挺,身子里仍然潜伏着一种可怕的力量。

  他虽然并不高,也不魁伟,但有股力量使得他看来显得很严肃,令人不由自
主会对他生出尊敬之意。

  只可惜这里的绿林好汉们,从来也不懂得尊敬任何人。

  屠老虎仰天狂笑道:「我一拳若打不死他,我就拿你们当祖宗一样养三年。」

  绿裙丽人淡淡道:「你为何不去试试?」

  屠老虎大笑道:「你不怕做寡妇?」

  他大笑着冲过去。他的身材魁伟,笑声如洪钟。

  但这老人却像是完全没有看见,完全没有听见。他神情看来更萧索,更疲倦,
这地方看来又很宁静……

  屠老虎狞笑道:「你若真的想找个地方睡觉,就找错地方了,这里没有床,
只有棺材。」

  老人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淡淡道:「你们若不答应,我们可以走。」

  屠老虎狞笑道:「既然已来了,你还想走?」

  老人嘴角忽然露出一丝讥诮的笑意,道:「那幺我只好在这里等了。」

  屠老虎道:「等什幺?」老人道:「等你的拳头。」

  屠老虎狞笑道:「你也用不着再等了。」

  他突然出手,迎面一拳向老人痛击过去。

  这的确是致命的一拳,迅速、准确、有力,非常有力。拳头还未到,拳风已
将老人花白的头发震得飞舞而起。

  老人却没有动,连眼睛都没有眨。他看着这只拳头,嘴角又露出了那种讥诮
的笑意,然后他的拳也送了出去。

  他的人比较矮,出拳也比较慢,可是是屠老虎的拳头距离他的脸还有三寸时,
他的拳头已打在屠老虎的鼻梁上。

  每人都听到一声痛苦的骨头折碎声。

  声音刚响起,屠老虎那一百多斤重的身子,也已被打得飞了出去。飞出去四
丈外,重重的撞在墙上,再沿着墙滑下来。

  他倒下去的时候,鼻梁已歪到眼睛下,一张脸已完全扭曲变形。

  老人还是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慢慢地取出一块丝中,擦于了拳上的血迹,
目光凝视在远山外。他的眼睛也和远山一样,是青灰色的。

  独眼龙的脸色已变了。他手下的弟兄们在震惊之后,已在怒喝着,想扑上去,
但白面郎中却阻止了他们,在独眼龙耳畔,悄悄说了几句话。

  独眼龙迟疑着,终于点了点头,忽然挑起大拇指,仰面笑道:「好,好身手,
这样的客人我们兄弟请都请不到,哪有拒绝之理。」

  白面郎中笑道:「小弟老早就知道大哥一定很欢迎他们的。」

  独眼龙大步走到老人面前,抱拳笑道:「不知朋友高姓大名?」

  老人淡淡道:「你用不着知道我是谁,我们也不是朋友。」

  独眼龙居然面不改色,还是笑着道:「却不知阁下想在这里逗留多久?」

  绿裙而人抢着道:「你放心,我们说过只住三个月的。」

  她嫣然一笑,接着道:「三个月后我们就走,你就算要求我们多留一天都不
行。」

  其实她当然也知道,绝对没有人会留他们的。

  「三个月后呢?那时再到哪里去?」

  「无论如何,那已是三个月以后的事了,现在又何必想得大多呢?」

  他慢慢地在前面走着,左脚先迈出一步,右脚跟着慢馒地拖过去。

  他手里紧紧握着一柄刀。漆黑的刀!

  他的眼睛也是漆黑的,又黑又深,就跟这已逐渐来临的夜色一样。

  秋夜,窄巷。就这样走着,在无数个有月无月的晚上,他已走过无数条大街
小巷。走到什幺时候为止?

  他一定要找到的人,还是完全没有消息。他也问过无数次。

  「你有没有看见过一个老头子?」

  「每个人都看见过很多老头子,这世上的老头子本就很多。」

  「但是这老头子不同,他有一只手上的四根指头都削断了。」

  「没有看过,也没有人知道这老人的消息。」

  他只有继续走下去。

            正文第082章刀光似电

             第082章刀光似电

  两个人刚从旁边的酒楼下来,两个衣着很华丽的大汉,一个人身上佩着刀,
一个人腰畔佩着剑。

  傅红雪并没有回头,却已停下脚,握刀的手背上已现出青筋。

  他一看过去,就看见了另一双眼睛。

  这双眼睛并不太大,也并不锐利,但却带着种说不出的冷酷之意。

  佩刀的大汉并不是个懦夫,而且刚喝了几杯酒,但这双眼睛看着他时,他竟
不由自主忽然觉得手足冰冷。

  傅红雪冷冷地看着他,看着他身上的刀,忽然道:「你姓彭?」

  佩刀的大汉厉声道:「是又怎幺样?」

  傅红雪道:「你是山西五虎断门刀彭家的人?」

  佩刀的大汉道:「你认得我?」

  傅红雪冷冷道:「我虽然不认得你,但却认得你的刀!」

  这柄刀就和他身上的衣着一样,装饰华丽得已接近奢侈。

  刀的形状很奇特,刀头特别宽,刀身特别窄,刀柄上缠着五色彩缎。

  佩刀的大汉挺起胸,神气十足地大声道:「不错,我就是彭烈!」

  傅红雪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我听说过。」

  彭烈面有得色,冷笑道:「你应该听说过。」

  傅红雪道:「我也听说过彭家跟马空群是朋友。」

  彭烈道:「我们是世交。」

  傅红雪道:「你到万马堂去过?」

  彭烈当然去过,否则他怎幺会认得翠浓。

  傅红雪道:「你知不知道马空群的下落?」

  彭烈道:「他不在万马堂?」

  他觉得很诧异,显然连万马堂发生了什幺事都不知道。

  傅红雪轻轻叹息了一声,觉得很失望。

  彭烈道:「你也认得三老板?」

  傅红雪冷冷地笑了笑,目光又落在他的刀上,道:「你这柄刀的确很好看。」

  彭烈面上又露出得意之色,他的刀实在比傅红雪的刀好看得多。

  傅红雪道:「只可惜刀并不是看的。」

  彭烈道:「是干什幺的?」

  傅红雪道:「你不知道刀是杀人的?」

  彭烈冷笑道:「你以为这柄刀杀不死人?」

  傅红雪冷冷道:「至少我没有看见它杀过人。」

  彭烈变色道:「你想看看?」

  傅红雪道:「的确很想。」

  他的脸色也变了,变得更苍白,苍白得已接近透明。

  彭烈看着他的脸,竟不由自主后退了半步,忽然大笑道:「你这柄刀呢?难
道也能杀人?」

  他心里越恐惧,笑声越大。

  傅红雪没有再说话。现在他再说话时,就不是用嘴说了,而是用他的刀!用
刀来说话,通常都比用嘴说有效。

  那佩剑的是个很英俊的少年,身材很高,双眉微微上挑,脸上总带着种轻蔑
之色,好像很难得将别人看在眼里。

  他一直在旁边冷冷地看着,这时竟忽然叹了口气,道:「以前也有人说过这
句话。」

  彭烈道:「说过幺话?」

  佩剑的少年道:「说他这柄刀不能杀人。」

  彭烈道:「是什幺人说的?」

  佩剑的少年道:「是个现在已经死了的人。」

  彭烈道:「是谁?」

  佩剑的少年道:「公孙断!」

  彭烈陡然失色道:「公孙断已死了?」

  佩剑的少年道:「就是死在这柄刀下的。」

  彭烈额上忽然沁出了冷汗。

  佩剑的少年道:「而且三老板也已经被逼出了万马堂。」

  彭烈道:「你……你怎幺知道?」

  佩剑的少年道:「我刚从西北回来。」

  傅红雪的眼睛已在盯着他,忽然问道:「去干什幺的?」

  佩剑的少年道:「去找你。」

  这次傅红雪也不禁觉得很意外。

  佩剑的少年又道:「我想去看看你。」

  傅红雪道:「特地去看我?」

  佩剑的少年道:「不是去看你的人,而是去看你的刀!我只想看看你的刀究
竟有多快!」

  傅红雪握刀的手突然握紧,苍白的脸几乎已完全透明。

  佩剑的少年道:「我姓袁,叫袁青枫,袁家和万马堂也是世交。」

  傅红雪又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了。」

  袁青枫道:「你应该明白的。」

  傅红雪道:「你现在是不是还想看看我的刀?」

  袁青枫道:「是。」

  傅红雪垂下头,凝视着自己握刀的手。

  袁青枫道:「你还不拨刀?」

  傅红雪道:「好,先拔你的剑!」

  袁青枫道:「天山剑派的门下,从来还未向人先拔过剑!」

  傅红雪脸上忽然出现了种奇怪的表情,喃喃道:「天山……天山!」他目光
已在眺望远方,眼睛里仿佛已充满了思念和悲哀。

  袁青枫道:「拔你的刀!」

  傅红雪握刀的手更用力。他左手握刀,右手忽然握住了刀柄。

  彭烈竟又不自主后退了半步。

  袁青枫的脸上,虽然还是全无表情,但他的手也不禁握住了剑柄。

  「天山……天山……」

  忽然间,刀光一闪1只一闪!

  等到人的眼睛看见这比闪电还快的刀光时,刀已又回到刀鞘里。

  有风吹过,一根根红丝飞起。

  袁青枫剑上的红丝却已赫然断了。

  傅红雪还是低着头,看着自己握刀的手,道:「现在你已看过了。」

  袁青枫脸上还是全无表情,但额上却已有冷汗流下来了。

  傅红雪道:「我这柄刀本不是看的,但却为你破例了一次。」

  袁青枫什幺话都没有再说,慢慢地转过身,走入酒楼旁的窄巷里。

  他还没有看见傅红雪的刀,只不过看见了刀光。

  但这已足够。

  人已去了,血红的丝绦却还有一两条留在风中。

  彭烈握刀的手已湿透。

  傅红雪转过头来,凝视着他,道:「我的刀你已看过?」

  彭烈点点头。

  傅红雪道:「现在我想看看你的刀。」

  彭烈咬着牙,咬牙的声音,听来就像是刀锋磨擦一样。

  突听一人道:「这把刀不好看。」

  路上刚有顶轿子经过,现在已停下,这声音就是从轿子里发出来的。

  是女人的声音,很好听的女人声音,但却看不见她的人。

  轿上的帘子是垂着的。

  傅红霄冷冷道:「这柄刀不好看,什幺好看?」

  轿子里的人笑道:「我就比这柄刀好看。」

  她不但笑声如银铃,而且真的好像有铃裆「叮铃铃」的响。

  清脆的铃声中,轿子里已有个人走下来,就仿佛一朵白莲开放。她穿的是件
月白衫子,颈子上,腕子上,甚至足踝上都挂满了带着金圈子的铃铛。

  丁灵琳。

  傅红雪眉尖已皱起,道:「是你?」

  丁灵琳眼波流动,嫣然道:「想不到你居然还认得我。」

  其实傅红雪根本不认得她,只不过看见过她跟万世遗在一起。

  丁灵琳笑道:「我说这把刀不好看,因为这并不是真正的五虎断门刀。」

  傅红雪道:「不是?」

  丁灵琳道:「你若要看真正的五虎断门刀,就该到关中的五度庄去。」

  她忽又转身向彭烈一笑,道:「现在他一定不想再看你的刀,你还是快去喝
酒吧,世遗一定已经等得急死了。」

  傅红雪道:「万世遗?」

  丁灵琳道:「今天晚上万世遗请客,我们都是他的客人。」

  她娇笑着,接着道:「他不喜欢死客人,也不喜欢客人死。」

  傅红雪道:「万世遗?」

  了灵琳道:「除了他还有谁?」

  傅红雪道:「他也在这里?」

  丁灵琳道:「就在那边的天福楼,看见你去了,他一定开心得要命!」

  傅红雪冷冷道:「他看不见我的。」

  丁灵琳道:「你不去?」

  傅红雪道:「我不是他的客人。」

  丁灵琳叹了口气,道:「你若不去,也没有人能勉强你,只不过……」

  她用眼角瞟着傅红雪,悠然道:「他今天请的客人,消息全都灵通得很,若
要打听什幺消息,到那里是再好也没有的了。」

  傅红雪没有再说什幺。

  他已转向天福楼走了过去,似已忘记了还有个人在等他。

  天福楼上的客人很多,每个人的衣着都很考究,气派都很大,丁灵琳替万世
遗吹牛,真正消息灵通的人,当然都是有地位、有办法的人。

  能请到这种人并不容易,何况一下子就请了这幺多人。

  两个多月不见,万世遗好像也突然变成个很有办法的人了。

  他身上穿的是五十两银子一件的袍子,脚上着的是粉底官靴,头发梳得又黑
又亮,还戴着花花大少们最喜欢戴的那种珍珠冠。

  这人以前本来不是这样子的,傅红雪几乎已不认得他了,但万世遗却还认得
他。他一上楼,万世遗就一眼看见了他。

  灯火辉煌。

  傅红雪的脸在灯下看来却更黑。

  已经有很多人看见了这柄刀,先看见这柄刀,再看见他的人,傅红雪眼睛里
却像连一个人都没有看见。

  万世遗已到了他面前,也带着笑在看他。

  只有这笑容还没有变,还笑得那幺开朗,那幺亲切。

  也许就因为这一点,傅红雪才看了他一跟,冷冷的一眼。

  万世遗笑道:「真想不到你会来。」

  傅红雪道:「我也想不到。」

  万世遗道:「请坐。」

  傅红雪道:「不坐。」

  傅红雪道:「站着也一样可以说话。」

  万世遗又笑了,道:「我知道你要说什幺。」

  傅红雪道:「你知道?」

  万世遗点点头,又叹道:「只可惜我也没有听过那人的消息。」

  傅红雪沉默着,过了很久,突然道:「再见。」

  万世遗道:「不喝杯酒?」

  傅红雪道:「不喝。」

  万世遗笑道:「一杯绝不会害人的。」

  傅红雪道:「但我却绝不会请你喝酒。」

  万世遗苦笑道:「我碰过你的钉子。」

  傅红雪道:「我也绝不会喝你的酒。」

  万世遗道:「我们不是朋友?」

  傅红雪道:「我没有朋友。」

  他忽然转过身,走出去,左脚先迈出一步,右腿再跟着慢慢地拖过去。

  万世遗看着他的背影,笑容已变得有些苦涩。

            正文第083章人若惊鸿

             第083章人若惊鸿

  可是,傅红雪并没有走下楼,因为这时丁灵琳正从楼梯走上来。

  楼梯很窄。她又看见了万世遗,万世遗正在看着她。

  丁灵琳走上来,傅红雪走下去。

  但万世遗却还是在盯着那空了的楼梯口,痴痴的出了神。

  丁灵琳忍不住拍他的肩,冷那冷道:「人家已走了。」

  万世遗道:「哦?」

  丁灵琳道:「你的朋友走了。」

  万世遗道:「哦。」

  丁灵琳冷冷道:「你可得小心些,因为那个人的刀也很快。」

  万世遗笑了。

  丁灵琳也在笑。

  万世遗叹了口气,道:「我心里在想什幺,你永远不会相信的。」

  丁灵琳眼珠子一转,道:「我相信,只要你告诉我,我就相信。」

  万世遗又笑了,却是苦笑。

  就在这时,突然楼下有人在高呼:「万世遗,万世遗……」

  一个紫衣笠帽的少年,刚纵马而来,停在天福楼外,用一只手勒缠绳,另一
只手却在剥着花生。一柄没有鞘的剑,薄而锋利。

  有的人已在失声惊呼:「路小佳!」

  路小佳这三个字竞似有种神秘的吸引力,听到这名字的人,都已赶到窗口。

  万世遗也赶过来,笑道:「不上来喝杯酒?」

  路小佳仰起了脸,道:「你吃不到我的花生,为何要请我喝酒?」

  万世遗道:「那是两回事。」

  他转身拿起桌上的一杯酒,抛过去。

  这杯酒就平平稳稳地飞到路小佳面前,就像是有人在下面托着一样。

  路小佳笑了笑,手指轻轻一弹,酒杯弹起,在空中翻了个身,杯中的酒就不
偏不倚恰好倒在路小佳嘴里,路小佳笑道:「好酒。」

  万世遗道:「再来一杯?」

  路小佳摇摇头,道:「我只想来问问你,你是不是也接着了帖子?」

  万世遗道:「昨天才接到。」

  路小佳道:「你去不去?」

  万世遗道:「你知道我是一向喜欢凑热闹的。」

  路小佳道:「好,我们九月十五,白云庄再见。」

  他捏开花生,抛起,正准备用嘴去接。

  谁知万世遗的人已飞了出去,一张嘴,接着了这颗花生,凌空倒翻,轻飘飘
地又飞了回来,大笑道:「我总算吃到了你的花生了。」

  路小佳怔了怔,突也大笑,大笑着扬鞭而去,只听他笑声远远传来,道:
「好小子,这小子真*** 是个好小子。」

  茶亭外的官道旁,停着儿辆大车,几匹骡马,到这里来的,大多是出卖劳力
的人,除了喝几杯酒外,生命中并没有大多乐趣。几杯酒下肚后,这世界立刻就
变得美丽多了。

  一个黝黑而健壮的小伙子,刚刚下了他的大车走进来,带着笑跟几个伙伴打
过招呼,就招呼这里的老板,叫道:「王聋子,给我打五斤酒,切十个卤蛋,今
天我要请客。」

  王聋子其实并不聋,只不过有人要欠帐时,他就聋了。

  他斜着白眼,瞧着那小伙子,冷冷地道:「你小子疯了?」

  小伙子瞪眼道:「谁说我疯了?」

  王聋子道:「没有疯好好的清什幺客?」

  小伙子道:「今天我发了点小财,遇见了个大方客人。」

  他故作神秘地笑了笑,又道:「提起这个人来,倒真是大大的有名。」

  于是大家立刻忍不住抢着问:「这人是谁?」

  小伙子又笑了笑摇头道:「我说出来,你们也未必听说过。」

  「这是怎幺说?」

  「既然大大的有名,我们为什幺没听说过?」

  「因为你们还不配。」

  「我们不配,你配?」

  「我若不是有个堂兄在镖局里做事,也不会听说的。」

  「你少卖关子好不好,那人到底姓什幺?叫什幺?」

  小伙子跷起了泥腿,悠然道:「他姓路,叫做路小佳。」

  傅红雪本已站起来要走,突又坐了下去。

  幸好别的人都没有注意他,都在问:「这路小佳是干什幺的?」

  「是个刺客。」

  他故意压低了语声,但声音又刚好能让每个人都听得见。

  「刺客?」

  「刺客的意思就是说,你只要给他银子,他就替你杀人,据说他杀一个人至
少也要上万两的银子。」

  每个人都瞪大了眼睛,几乎连气都喘不过来了。

  「我堂兄那家镖局的总镖头,就是被他杀了的。」

  「你说的是上半年刚做丧事的那位邓大爷?」

  「不错,他出丧的那天,你们都去了,每个人都得了五两银子是不是?」

  「嗯,那天的气派真不小。」

  「所以你们总该看得出,他活着时当然也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可是他遇见这
位路大侠,连刀都没拔出来,就被人家一剑刺穿了喉咙。」

  「你怎幺知道的?」

  「我堂兄在旁边亲眼看见的,就因为他一回去就把这位路大爷的样子告诉了
我,所以今天我才认出了他——倒也不是认出了他的人,是认出了他的剑。」

  「他的剑有什幺特别?」

  「他的剑没有鞘,看来就像是把破铜烂铁,但我的堂兄却告诉我,他这一辈
子从来也没有看见过这幺可怕的剑。」

  大家惊叹着,却还是有点怀疑。

  「人家杀个人就能赚上万两的银子,怎幺会坐上你的破车?」

  「他的马蹄铁磨穿了,我刚巧路过,从前面的清河镇到白云庄这幺点路,他
就给了我二十两。」

  「看来你这小子的造化真不错。」

  大家惊讶着,叹息着,又都有点羡慕:「不吃白不吃,今天我们若不吃他个
三五两银子,这个小子回去怎幺睡得着。」

  突然一人道:「要请客也得请我。」

  这人就躺在后面的树荫下,躺在地上,用一顶连边都破了的马连坡大草帽盖
着脸。

  他不但帽子是破的,衣服也又脏又破,看来连酒都喝不起,所以只有躺在那
里干睡。

  有的人已皱起眉在嘀咕:「请你,凭什幺请你?」

  那小伙子却笑道:「四海之内皆兄弟,就请请你也没什幺,朋友既然要喝酒,
就请起来吧。」

  这人冷冷道:「我虽然喝你的酒,却不是你的朋友,你最好记着。」

  他把帽子往头上一推,懒洋洋地站了起来,赫然竟是条身高八尺的彪形大汉,
肩膀几乎有平常人两个宽,一双蒲扇般的大手垂下来,几乎已盖过了膝盖,脸上
颧骨高耸,生着两道扫帚般的浓眉,一张大嘴。

  他身上穿的衣服虽然又脏又破,但一站起,可是威风凛凛,叫人看着害怕。

  本来已经有人要教训他了,问他为什幺要喝人家的酒,却不承认人家是朋友。
现在哪里还有人敢开口的。

  王聋子刚把五斤酒、十个卤蛋搬出来,这人就走过去,道:「这一份归我。」

  他说的话好像就是命令,即简单,又干脆。只见他抓起两个蛋,往嘴里一塞,
三口两口就吞了下去。吃两个蛋,喝一口酒,眨眼间五斤酒十个蛋就全下肚,大
家旁边看着,眼珠子都快掉了下来。

  他喝完最后一口酒,才总算停下来歇口气,懒洋洋地摸着肚子,道:「照这
样再来一份。」

  王聋子怔了怔,没有说话,用眼睛看着那小伙子。

  大汉沉下了脸,厉声道:「我说的话你听不见?」

  王聋子又吓了一跳,失声道:「再来一份?」

  这一声大喝,就像是半空中打下个霹雳,连聋子的耳朵都要被震破。

  那小伙子正跷着脚坐在旁边的凳子上,竟被他吓得跌了下去。大汉伸出蒲扇
般的大手,像抓小鸡似的把他从地上抓了起来,忽然对他咧嘴一笑,道:「你怕
什幺?怕请客?」

  他不笑还好,这一笑起来,一张嘴几乎已咧到耳朵根子,看来就像是庙里的
金刚恶鬼。

  小伙子脸都吓白了,吃吃道:「我……我……」

  大汉道:「你不请,我请。」

  他随手一掏,就掏出锭银子来,竟是五十两一锭的大元宝。小伙子的眼睛又
发了直。

  大汉道:「这锭银子全是你的了,但明天一早,你就得在这里等着,载我去
白云庄,你若敢误了我的事,你的脑袋就会变得像这锭银子一样。」

  他的手一用力,手里的银子竟被捏得像团烂泥。

  小伙子刚站起来,又吓得一胶跌倒,大汉仰面大笑,将银子往这小伙子面前
一抛,头也不回的扬长而去。

  他走得虽不快,但一步迈出去就是四五丈,眨眼间就已消失在暮色里,只听
一阵苍凉的歌声自秋风中传来:「九月十五月当头,月当头兮血可流,流不尽的
英雄泪,杀不尽的仇人头……」

  歌声也越来越远,终于听不见了。

  傅红雪痴痴地出了半晌神,忽然仰天长叹,道:「好一个杀不尽的仇人头!」

  凌晨,东方刚现出鱼肚白色,大地犹在沉睡,茶亭里已没有人了,王聋子晚
上并不睡在这里,现在这里只有那小伙子的大车还停在树下,他的人已蜷曲在车
上睡着。

  他生怕自己来迟了,那凶神般的大汉会将他的脑袋捏成烂泥。风很冷,大地
苍茫,远处刚传来一两声鸡啼。

  一个人慢慢地从熹微的晓色中走过来,左脚先迈出一步,右腿再跟着拖上去。
一个苗条美丽的女人,手里提着个包袱,垂着头跟在他身后。风吹着木叶,晨雾
刚升起。

  雾也是冷的。

  冷雾,晓风,残月。

  她叫秋菊,傅红雪曾客嫖过的女人,也是他现在真正的女人。

  傅红雪在茶亭上停下来,回头看着秋菊。

  秋菊的脸也是苍白的,虽然拉紧了衣襟,还是冷得不停发抖。在雾中看来,
她显得更美,但神色间却已显得有些疲倦、憔悴。

  傅红雪静静地看着她,冷漠的目光已渐渐变得温柔,忍不住轻轻叹息了一声,
道:「你累了。」

  秋菊柔声道:「累的应该是你,你本该多睡一会儿的。」

  傅红雪道:「我睡不着,可是你……」

  秋菊垂下头嫣然一笑,道:「你睡不着,我怎幺能睡得着?」

  傅红雪忍不住走过去,拉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冰冷。

  傅红雪黯然道:「还没有找到马空群之前,我绝不能回去,也没有脸回去。」

  秋菊道:「我知道。」

  傅红雪道:「所以我只有要你陪着我吃苦。」

  秋菊抬起头,凝视着他,柔声道:「你应该知道我不怕吃苦,什幺苦我都吃
过。」

  她拉起傅红雪的手,贴在自己脸上,轻轻道:「只要你能对我好一点,不要
看不起我,就算叫我死,我也愿意。」

  傅红雪又长长叹息了声,道:「我实在对你不好,我自己也知道,所以那天
你就算真的走了,我也不会怪你的。」

  秋菊道:「可是我怎幺会走?就算你用鞭子来赶我,我也不会走的。」

  傅红雪忽然笑了。他的笑容就像是冰上的阳光,显得分外灿烂,分外辉煌。

  秋菊看着他的笑容,竟似有些痴了,过了很久,才叹息着道:「你知道我最
喜欢的是什幺?」

  傅红雪摇摇头。

  秋菊道:「我最喜欢看到你的笑,但你却偏偏总是不肯笑。」

  傅红雪柔声道:「我会常常笑给你看的,只不过,现在还…」

  秋菊道:「现在还不到笑的时候?」

  傅红雪慢慢地点了点头,忽然改变话题,道:「那个人为什幺还不来?」

  他仿佛总不愿将自己的情感表露得太多,仿佛宁愿被人看成是个冷酷的人。

  秋菊失望地叹了口气,勉强笑道:「你放心,我想他绝不会不来的。」

  傅红雪沉吟着,道:「你看他是个怎样的人?」

  秋菊道:「我看他一定是路小佳的仇人,既然已知道路小佳在白云庄,他怎
幺会不去?」

  傅红雪抬起头,遥望着已将在冷雾中逐渐消失的晓月,喃喃道:「今天已经
是九月十五了,今天究竟会发生些什幺事?」

  有风吹过,突听一阵歌声隐隐随风而来:「流不尽的英雄血。杀不尽的仇人
头。头可断,血可流,仇恨难罢休……」

  歌声在这愁煞人的秋风中听来,显得更苍凉,更悲壮。

  秋菊动容道:「果然来了。」

  傅红雪道:「嗯。」

  秋菊动容道:「我们要不要先躲一躲?」

  傅红雪冷冷道:「我从来不逃,也从来不躲。」

  只听远处有人大笑,道:「好一个从来不逃,从来不躲,这才是真正的男子
汉。」

  秋菊叹了口气,苦笑道:「这人的耳朵好尖。」

  这句话刚说完,那大汉已迈着大步,走到他们面前,头上还是戴着那顶破旧
的大草帽,手里却多了个漆黑发亮的酒葫芦,看着傅红雪大笑道:「果然是你,
我就知道你一定也会在这里等的。」

  傅红雪道:「你知道?」

  大汉道:「我不知道谁知道?」

  他扬起脸,将酒葫芦凑上嘴,「咕嘟咕嘟」的喝了几大口,忽然沉下了脸,
厉声道:「我既已来了,你为何还不动手?」

  傅红雪怔了怔,道:「我为什幺要动手?」

  大汉道:「来取我项上的人头。」

  傅红雪道:「我为什幺要取你项上的人头?」

  大汉仰天笑道:「薛果纵横天下,杀人无数,有谁不想要我这颗大好头颅?」

  傅红雪道:「我不想。」

  这次是大汉怔住。


             第084章蛇蝎美人

  傅红雪道:「我根本不认得你。」

  大汉冷笑道:「薛果仇家虽遍天下,认得我的却早已被我杀光了,还能活着
来杀我的,本就已只剩下些不认得的。」

  傅红雪道:「你常常等别人来杀你?」

  大汉道:「不错。」

  傅红雪淡淡道:「只可惜这体次你却要失望了。」

  大汉皱眉道:「你不是在这里等杀我的?」

  傅红雪道:「我已立誓杀人绝不再等。」

  大汉道:「你说的不错,杀人的机会本就是稍纵即逝,错过了实在可惜,实
在是等不得的!」

  傅红雪冷冷道:「所以你若是我的仇人,我昨夜就已杀了你!」

  大汉道:「所以我并不是你的仇人?」

  傅红雪道:「不是。」

  大汉忽又大笑,道:「看来我运气还不错,看来做你的仇人并不是件愉快的
事。」

  傅红雪道:「绝不是。」

  大汉道:「做你的朋友呢?」

  傅红雪道:「我没朋友。」

  大汉道:「连薛大汉也做不了你的朋友?」

  傅红雪道:「薛大汉?」

  大汉笑道:「我就是薛大汉。」

  傅红雪道:「我还是不认得你。」

  薛大汉道:「你也不想认得我?」

  傅红雪道:「不想。」

  薛大汉又叹了口气,喃喃道:「既不想要我人头,也不想做我朋友,这种人
倒少见得很。」

  傅红雪道:「本来就少见得很。」

  薛大汉道:「你想要什幺?」

  傅红雪道:「只想跟着你的大车,到白云庄去。」

  薛大汉道:「就这样?」

  傅红雪道:「就这样。」

  薛大汉道:「好,上车吧。」

  傅红雪道:「我不上车。」

  薛大汉又怔了怔,道:「为什幺又不上车了?」

  傅红雪道:「因为我没有五十两银子付车钱。」

  薛大汉道:「你难道要跟在车子后面走?」

  傅红雪道:「你坐你的车,我走我的路,我们本就没有关系。」

  薛大汉看着他,看着他苍白的脸,漆黑的刀,又忍不住叹道:「你真是个怪
人,简直比我还怪!」

  他的确也是个怪人。

  天渐渐亮了。

  初升的阳光,就像是刀一样,划破了轻纱般的冷雾,大地上的生命已开始苏
醒了。

  那小伙子还没有醒。

  薛大汉大步走过去,一把抓起了他,大声道:「快起来,赶车到白云庄去。」

  小伙子揉着惺忪的睡眼,赔着笑道:「大爷就请上车。」

  薛大汉道:「大爷不上车。」

  小伙子怔了怔,道:「为什幺不上车?」

  薛大汉道:「因为大爷高兴。」

  这小伙子年纪虽轻,赶车也赶了六七年,却还没有见过这样的人,明明花了
钱雇车,却情愿跟在车子后面走。但只要是人家大爷高兴,他就算要在后面爬,
也没有人管得着。

  小伙子心里虽奇怪,倒也落得个轻松。他赶着车在前面走,后面居然有三个
人在跟着———个凶神般的大汉,一个脸色苍白的跛子,一个风姿绰约的美女。

  这样一行人走在路上,有谁能不多看几眼的。

  但薛大汉洋洋自得,别人对他是什幺看法,他完全不放在心上。

  傅红雪心事重重,我行我素,仿佛根本就不属于这世界的。秋菊眼睛里更没
有的别人,在傅红雪面前,她根本连看都不看别人一眼。

  赶车的小伙子心里又不禁嘀咕,他实在想不通这三个人为什幺要到白云庄去。
白云庄根本不是他们这种人去的地方。

  薛大汉喝了几大口酒,忽然用力赶上大车,道:「我们又不是赶去奔丧的,
你慢点行不行?」

  小伙子赔笑道:「行,当然行。」

  雇车的不急,他当然更不急。

  薛大汉自己也放慢了脚步,道:「白云庄又不远,反正今天一定可以赶到的。」

  他这句话显然是说给傅红雪听的,傅红雪却像是没有听见。

  薛大汉已落在他身旁,又问道:「却不知你到自云庄去干什幺?」

  傅红雪还是听不见。

  薛大汉道:「你认得袁秋云?」

  傅红雪终于忍不住问道:「袁秋云是谁?」

  薛大汉道:「就是白云庄的庄主。」

  傅红雪道:「不认得。」

  薛大汉笑了笑,道:「你连薛大汉都不认得,当然是不会认得袁伙云的了。」

  傅红雪道:「你认得他。」

  薛大汉道:「我怎幺会认得那种老古董。」

  傅红雪沉默了半晌,忽然又问道:「你只认得路小佳?」

  薛大汉动容道:「你怎幺知道我认得他?」

  他忽又摇了摇头,叹息着道:「你当然知道,无论谁都应该看得出,我是去
找他的。」

  傅红雪道:「找他干什幺?」

  薛大汉冷笑道:「也不干什幺,只不过想把他脑袋切下来,一脚踢到阴沟里
去。」

  傅红雪道:「他是你的仇人?」

  薛大汉道:「本来不是。」

  他又喝了两口酒,道:「本来他是我的朋友。」

  傅红雪道:「朋友?」

  薛大汉咬着牙,道:「朋友有时比仇人还可怕,尤其是像他这样的朋友。」

  傅红雪道:「你上过他的当?」

  薛大汉恨恨道:「我把全副家当都交付了他,把我最喜欢的女人也交给了他,
但他却溜了,带着我的全副家当和我的女人溜了。」

  傅红雪皱了皱眉,道:「看来他倒不像是个这幺样的人。」

  薛大汉沉声道:「就因为他不像,所以我才会信任他。」

  傅红雪又沉默了半晌,淡淡道:「朋友有时的确比仇人还可怕。」

  薛大汉叹了口气,又一大口一大口的喝起酒来。

  过了很久,傅红雪忽然又道:「你本来不必陪我走的。」

  薛大汉道:「的确不必,本来我们可以一起坐在车上。」

  傅红雪也不说话了。

  又走了段路,薛大汉忽然把酒葫芦递过去,道:「喝口酒?」

  傅红雪道:「不喝。」

  薛大汉道:「你从来都不喝酒?」

  傅红雪道:「从来不喝。」

  薛大汉道:「赌钱呢?」

  傅红雪道:「从来不赌。」

  薛大汉道:「你喜欢干什幺?:傅红雪道:」什幺都不喜欢。「薛大汉道:」
一个人若是什幺都不喜欢,活着还有什幺乐趣?「

  傅红雪道:「我本不是为了有趣而活着的。」

  薛大汉道:「你活着是为了什幺?」

  傅红雪紧握着他的刀,一字字道:「为了复仇。」

  薛大汉看着他苍白的脸,心里竟也忍不住升起一般寒意,苦笑着道:「看来
做你的仇人,的确不是件愉快的事。」

  傅红雪垂下头,看着自己手里的刀,又不说话了。

  薛大汉目光闪动,试探着问道:「你是不是也认得路小佳?」

  傅红雪道:「我只见过他。」

  薛大汉道:「怎幺会见到的?」

  傅红雪道:「他想来杀我。」

  薛大汉动容道:「后来呢?」

  傅红雪淡淡道:「后来他就走了。」

  薛大汉道:「你就让他走?」

  傅红雪道:「我并不想杀他…我想杀的只有一个人。」

  薛大汉道:「你的仇人?」

  傅红雪点点头。

  薛大汉道:「你的仇人只有一个?」

  傅红雪道:「现在我只知道一个。」

  薛大汉叹了口气,道:「你的运气比我好。」

  傅红雪忽然也长叹了一口气,道:「其实你的运气比我好。」

  薛大汉道:「为什幺?」

  傅红雪道:「若有杀不尽的仇人可杀,倒也是人生一快事,只可惜我……」

  他目中露出痛苦之色,黯然道:「只可惜我连那一个仇人都找不到。」

  薛大汉道:「你的仇人是谁?」

  傅红雪道:「你不必知道。」

  薛大汉目光闪动,道:「但是我却说不定可以帮你找到他。」

  傅红雪沉吟着,终于道:「他姓马,马空群。」

  薛大汉耸容道:「万马堂的主人?」

  傅红雪也耸然动容,道:「你认得他?」

  薛大汉摇摇头,没有回答这句话,却喃喃道:「这就难怪你要到白云庄去了!」

  傅红雪道:「白云庄和万马堂又有什幺关系?」

  薛大汉道:「本来是没有的。」

  傅红雪道:「现在呢?」

  薛大汉道:「你难道真不知道今天是什幺日子?」

  傅红雪道:「我怎幺会知道?」

  薛大奴道:「你也没有接到帖子?」

  傅红雪道:「谁发的帖子?」

  薛大汉道:「当然是白云庄,今天就是他们少庄主大喜的日子。」

  傅红雪道:「我也不认得他。」

  薛大汉道:「新娘子就是马空群的女儿,听说叫马芳铃。」

  傅红雪的脸色变了。

  薛大汉沉吟着,道:「所以马空群今天想必也会到白云庄去。」

  这句话没有说完,傅红雪已纵身跃上了马车。

  他轻功一施展出来,行动就突然变得箭一般迅速,绝没有人再能看得出他是
个跛子。

  薛大汉看着他,目中带着深思之色,过了半晌,才叹息着道:「果然是好身
手!」

  这时傅红雪却已窜上了马车的前座,夺过了那小伙子的马鞭,刷的一鞭往马
腹上抽了下去。

  马车已绝尘而去,竟将薛大汉和秋菊抛在后面。

  秋菊垂下头,眼泪似已忍不住要夺眶而出。

  薛大汉忽然对她笑了笑,道:「你放心,我不会让他甩下你的。」

  语声中他已迈开大步追上去,只五六步就追上了马车,一伸手拉住了车辕。

  拉车的马一声惊嘶,人立而起,马车竟硬生生被他拉住了,再也没法子往前
走半步。

  薛大汉又回头向秋菊笑了笑,道:「请上车。」

  秋菊终于抬起头,轻轻道:「那女人不该抛下你跟路小佳走的,你是个君子。」

  薛大汉叹了口气,苦笑道:「只可惜这年头君子在女人面前已不吃香了。」

  天大亮,阳光普照。

  今天已是九月十五。

  乌免太阳申时。

  大吉。

  忌嫁娶。

  忌安葬。

  冲龙煞北。

  睛。

  艳阳天。

  大地清新,阳光灿烂。路上不时有鲜衣弩马的少年经过,打马赶向白云山庄。

  拉车的马当然不会是炔马,但现在它的确已尽了它的力了。傅红雪已将马鞭
交回给那小伙子,坐在后面来,手里紧紧握着他的刀,这双手本就不适于赶车的。

  「你为何不留些力气,等着对付马空群!」

  傅红雪紧紧地闭着嘴,脸色又苍白得接近透明。

  秋菊坐在他身旁,看着他,目中充满了忧郁之色,却又不知为谁忧虑。

  薛大汉一大口一大口的喝着酒,喃喃道:「我只希望路小佳和马空群都在那
里……」

  傅红雪突然道:「那幺你就该少喝些酒。」

  薛大汉皱眉道:「为什幺?」

  傅红雪冷冷道:「醉鬼是杀不死人的,尤其杀不死路小佳那种人。」

  薛大汉冷笑道:「难道要杀人前只能吃花生?」

  傅红雪道:「花生至少比酒好。」

  薛大汉道:「哪点比酒好?」

  傅红雪道:「哪点比酒都好。」

  嘴里有东西嚼着的时候,的确可以令人的神情松弛,而且花生本就是件很有
营养的东西,可以补充人的体力。

  薛大汉刚瞪起眼睛,像是想发脾气,却又叹了口气,苦笑道:「看来我们都
应该吃点花生才是,我们好像都太紧张了。」

  赶车的小伙子忽然回过头来,笑说道:「现在咱们已经走上往白云庄的大道
了,从这里已经可以看到白云庄。」

  薛大汉立刻忍不住伸长脖子去瞧。

  大道上黄尘滚滚,山色却是青翠的,翠绿色的山坡上,一排排青灰色的屋顶
在太阳下闪着光。

  薛大汉皱着眉,道:「看来这白云庄的规模倒真不小。」

  赶车的小伙子笑道:「袁家本是这里的首户,提起袁家的大少爷来,在这周
围八百里的人有谁不知道的呢?」

  薛大汉又瞪起眼,厉声道:「大爷我就不知道他是什幺东西!」

  赶车的小伙子一看见他瞪眼,早已吓得转回头,再也不敢开腔了。

  马车已渐渐走入了山路,两旁浓荫夹道,人迹却已渐少。

  该来的人,此刻想必都已到了白云庄。

  「马空群是不是真的会在那里?」

  傅红雪握刀的手背上已凸出青筋,若不是如此用力,这双手只怕已在发抖。
秋菊俏悄地握住了他的手,柔声道:「他若在这里,就跑不了的,你何必着急?」

  傅红雪好像根本没听见她在说什幺,只是瞪大了眼睛,看着自己手里的刀。
刀鞘漆黑,刀柄漆黑。

  薛大汉也正在看着这柄刀。

  这本来是柄很普通的刀,但是被握在傅红雪苍白的手里时,刀的本身就似已
带着一种神秘的、符咒般的魔力。

  无论谁看着这柄刀就像是已被魔神诅咒过的。

  薛大汉轻轻叹了口气,忽然道:「你能不能让我看看你的刀?」

  傅红雪道:「不能。」

  薛大汉道:「为什幺?」

  傅红雪道:「没有人看过我的刀:」薛大汉道:「我若一定要看呢?」

  傅红雪冷冷道:「那就一定有人要死——不是你死,就是我死。」

  薛大汉的脸色已有些变了,却笑了笑,道:「路小佳的剑就不怕被人看,他
的剑根本就没有鞘。」            第085章天生的婊子

  傅红雪道:「你随时都可以去看他的剑,但最好永远也不要想看我的刀。」

  他目光忽然变得很遥远,一字字接着道:「这本来就是柄不祥的刀,看到它
的人必遭横祸。」薛大汉脸色又变了变,还想再问,但就在这时,马车忽然停下。
他转过头,就看见有样东西在太阳下闪着光,赫然竟是一粒花生。

  剥了皮的花生。

  花生落下,落在路小佳嘴里。

  路小佳懒洋洋地站在路中央爸,他的剑也在太阳下闪着光。

  薛大汉跳了起来,乌篷大车的顶,立刻被他撞得稀烂。

  路小佳叹了口气,道,「幸好这辆车不结实,否则你的头岂非要被撞出个大
洞?」

  薛大汉厉声道:「你岂非就想我头上多个大洞。」

  路小佳微笑道:「仔细想一想,那倒也不坏,把酒往洞里倒,的确比用嘴喝
方便些。」

  薛大汉又跳起来,怒道:「你还想在我面前说风凉话?」还敢来见我?「

  路小佳道:「为什幺不敢?我本来就是在这里等你的。」

  薛大汉怔了怔,道:「你知道我要来?」

  路小佳道:「别人都在奇怪,你为什幺不坐在车上,我却一点也不奇怪,就
算你把车子扛在背上走,我都不会奇怪。」

  他微笑着又道:「你这个人本就是什幺事都做得出的。」

  薛大汉道:「你呢?天下还有什幺事你做不出来的?」

  路小佳道:「笨蛋做的事,我就做不出。」

  薛大汉冷笑道:「你当然不是笨蛋,我才是笨蛋,我居然将你这种人当做朋
友。」

  路小佳道:「我本来就是你的朋友。」

  薛大汉厉声道:「你是我的朋友?我交给你的八十万两银子呢?」

  路小佳淡淡道:「我花了。」

  薛大汉大叫道:「什幺?你花了?」

  路小佳道:「我们既然是朋友,朋友本就有通财之义,你的银子我为什幺不
可以花?」

  薛大汉怔了怔道:「你……你怎幺花的?」

  路小佳:「全送了人。」

  薛大汉道:「送给了谁?」

  路小佳道:「一大半送给了黄河的灾民,一小半送给了那些老公被你杀死了
的孤儿寡妇。」

  他不让薛大汉开口,又抢着道:「你的银子来路本不正,我却替你正大光明
地花了出去,你本该感激我才是。」

  薛大汉怔住了,怔了半天,突又大声道:「我的女人你难道也送给了别人?」

  路小佳道:「那倒没有。」

  薛大汉道:「她的人呢?」

  路小佳道:「我已经杀了她。」

  薛大汉又跳了起来,大叫道:「什幺,你杀了她?」

  路小佳道:「我杀人又不是什幺稀奇的事,你何必大惊小怪?」

  薛大汉道:「你……」为什幺要杀她?「

  路小佳道:「因为她想偷人。」

  薛大汉怒道:「她偷的男人是谁?」

  路小佳道:「我。」薛大汉又怔住。

  路小佳道:「她虽然想偷我,却没有偷着,但我既不能保证别的男人都像我
一样,也不能保证她不去偷别人,所以只好杀了她,我只有用这种法子才能让你
不戴绿帽子。」

  薛大汉道:「你难道不能用别的法子?」

  路小佳冷冷的答道:「别的法子我不会,我只会杀人。」

  薛大汉怔在那里,又怔了半天,忽然仰面大笑,道:「好,杀得好。」

  路小佳道:「本来就杀得好。」

  薛大汉道:「你杀人好像总是杀得大快人心。」

  路小佳道:「我花钱也花得痛快。」

  薛大汉大笑道:「花得痛快,痛快极了,连我都有点佩服你了。」

  路小佳道:「我早就知道你会佩服我的。」

  薛大汉道:「这酒还不错,来两口吧。」

  路小佳道:「这花生也不错,正好下酒。」

  两人大笑着,你勾起了我的肩,我握紧了你的手。

  赶车的小伙子已经在旁边看得连眼睛都直了,他还真没有看见过这样的人,
这样的朋友。

  薛大汉忽又问道:「可是你为什幺不等我回去就走了呢?」

  路小佳道:「我赶着去杀别人。」

  薛大汉道:「杀谁?」

  路小佳道:「刚才……」

  他回过头,才发现刚才还在车上的傅红雪,竟已不见了,只剩下秋菊一个人
坐在那里。

  现在她却已不再低垂着头,正瞪大了眼睛,看着路小佳。

  薛大汉皱眉道:「你那男人呢?」

  秋菊咬着嘴唇,道:「他不是我的男人,因为他从来也没有把我当做他的女
人,他简直从来没有把我当做人。」

  薛大汉道:「也许你看错了他。」

  秋菊道:「我没有……我从来不会看错任何一个男人的。」

  她说话的时候,眼睛还是看着路小佳,忽又冷笑道:「我现在总算也看出你
是哪种男人了。」

  路小佳淡淡道:「我是哪种男人?」

  秋菊道:「是个没胆子的男人!」

  路小佳笑了。

  秋菊道:「你若还有一点胆量,为什幺不敢娶马芳铃?。路小佳道:」我为
什幺一定要娶她?「

  秋菊道:「因为我知道她是跟着你走的。」

  路小佳道:「你知道?」

  秋菊道:「我看见她去追你的,也知道她一定追上了你。」

  路小佳叹了口气,道:「你以为她真的喜欢我?」

  秋菊道:「她若不喜欢你,为什幺要去追你?」

  路小佳道:「也许她只不过是为了要我替她杀人而已。」

  秋菊道:「男人为女人杀人,也并不是什幺稀奇的事,你难道从来没有杀过
人?」

  路小佳道:「你是不是也想要我去杀了傅红雪?」

  秋菊道:「你敢不敢去?」

  路小佳冷笑!

  秋菊道:「就因为你不敢,所以就想法子将她送给了别人。」

  路小佳道:「你以为我不要她?」

  秋菊道:「她既然不顾一切去追你,又怎幺会不要你?」

  路小佳叹道:「这其中当然还有个故事。」

  秋菊道:「什幺故事?」

  路小佳道:「我带她到白云庄来,她看到了小袁,忽然发现小袁比我好,所
以就爱上了小袁,把我一脚踢了出去。」

  他叹了口气,苦笑道:「这故事既不曲折,也不离奇,因为这事本就常常会
发生的。」

  秋菊道:「你为什幺要带她到白云庄来?」

  路小佳道:「这地方我本就常常来的。」

  秋菊冷笑道:「也许你只不过是为了要摆脱她,所以才故意带她来,故意替
他们制造这个机会。」

  路小佳道:「哦?」

  秋菊道:「因为你本来就怕傅红雪,怕他的刀比你的剑快。」

  路小佳道:「哦?」

  秋菊道:「但现在你当然已用不着怕他了,因为他已绝不会再找你,现在你
已跟万马堂的人完全没有关系。」

  路小佳冷冷他说道:「这门亲事跟他们完全没有关系。」

  秋菊道:「但现在白云庄已跟万马堂结了亲。」

  路小佳微笑道:「这门亲事岂非本来就是门当户对的?」

  秋菊道:「而且他当然不会知道是你将马芳铃带来的。」

  路小佳道:「他知道的事的确不多。」

  秋菊道:「所以他一定会变为袁秋云的仇人之一。」

  路小佳道:「很可能。」

  秋菊道:「所以他现在很可能已杀了袁秋云。」

  路小佳道:「也很可能。」

  秋菊道:「你一点也不关心?」

  路小佳语气淡淡地道:「我为什幺要关心?是他杀了袁伙云也好,是袁秋云
杀了他也好,跟我又有什幺关系?」

  秋菊盯着他,道:「你关心的是什幺?」

  路小佳道:「我只关心我自己。」

  他忽又笑了笑,道:「就跟你一样,你几时关心过别人?」

  秋菊呶着嘴唇,缓缓地道:「但我却实在是关心他的。」

  路小佳道:「哦?」

  秋菊道:「你不信?」

  她美丽的眼睛里忽然涌出了晶莹的泪珠,凄然道:「你当然不信,有时连我
自己都不信,我怎幺会忽然变得关心他了。」

  路小佳道:「你流泪的样子实在很好看,可惜我一向只喜欢会笑的女人,并
不喜欢会哭的。」

  秋菊咬着牙,突然从车上扑了过去,手里已多了柄尖刀,一刀刺向他的胸膛。

  但她的手很快就被抓住。

  路小佳微笑着,紧紧的捏住了她的手,悠然道:「你杀人本不该用刀的,像
你这样的女人,杀人又何必用刀?」

  「叮」的一声,刀落在地上。

  秋菊忽然倒在他怀里,失声痛哭起来。

  她刚才还想杀了他,真的想杀了他,但现在却伏在他胸膛上,似已将整个人
都交给他。

  因为他比她强。女人一向只尊敬比自己强的男人。

  薛大汉在旁边冷冷地看着,忽然笑了笑,道:「刚才她好像真的想杀了你。」

  路小佳道:「本来就是真的。」

  薛大汉道:「但现在……」

  路小佳道:「现在她已知道杀不了我。」

  薛大汉道:「所以她现在已准备让你宰了。」

  路小佳道:「宰?」

  薛大汉笑道:「你难道不懂这『宰』字是什幺意思?」

  路小佳当然懂。每个男人都懂。

  薛大汉道:「女人就是这样子的,她宰不了你,你就可以宰她。」

  路小佳垂下头,看着怀中的秋菊。

  秋菊显然已听见了他们所说的话,但却一点反应也没有,她的躯体柔软而温
暖。

  薛大汉道:「傅红雪还是个不懂风情的孩子,这女人看来却一定要我们这样
男人才能对付得了。」

  路小佳冷冷道:「她本来就是个婊子。」

  他忽然一把抓住了她的乳房,抓得很用力。

  但秋菊还是一点反应也没有。

  路小佳看着她,眼睛里忽然露出痛苦之色,又一把揪住她头发,重重的一个
耳光掴了下去。

  她苍白美丽的脸立刻被打出了掌印,鲜红的血慢慢地从嘴里流了下来。

  可是她眼睛里却发出了光,看着路小佳,忽然大笑道:「原来你是个……」

  路小佳不让她这句话说完,又一掌掴在她脸上。

  她的人立刻被打得滚在马车下,像一滩泥般倒在那里。

  薛大汉长长叹了口气,道:「你不该打她的,你应该……」

  路小佳道:「我应该杀了她。」

  薛大汉道:「为什幺?因为她偷人?但傅红雪又不是你的朋友,何况她本就
是个婊子。」

  路小佳::「婊子并不该杀,世上还有种比婊子更下贱的女人。」

  薛大汉道:「哪种?」

  路小佳道:「一种天生的婊子。」

  薛大汉又笑了,道:「你难道希望天下所有的女人都是处女?」

  路小佳脸色变了变,冷冷道:「我们又何必站在这里谈这种女人?」

  薛大汉道:「我们应该到哪里去?」

  路小佳道:「去看杀人。」

  他神情忽然变得很兴奋,他一向觉得杀人比女人好看得多。

  薛大汉道:「杀人?谁杀人?」

  路小佳道:「除了傅红雪,还有谁杀人值得我们去看?」

  忽又笑了笑,道:「你一定也想看看傅红雪那柄刀究竟有多快的。」

  薛大汉脸上忽然也露出很奇怪的表情,微笑着:「我只希望他莫要杀错了人。」

            正文第086章夺命剑客

             第086章夺命剑客

  路小佳和薛大汉都已走了,秋菊却还蜷伏在马车下,动也不动。赶车的小伙
子已被刚才的事吓得面无人色,又怔了半天,才蹲**,从马车下拉出了秋菊。

  他以为秋菊一定很气愤,很痛苦。

  谁知她却在笑。

  她的脸虽然已被打青了,嘴角虽然在流着血,但眼睛里却充满了兴奋之意。

  挨了揍的人,居然还笑得出带。小伙子怔住。

  秋菊忽然道:「你知不知道他为什幺要打我?」

  小伙子摇摇头。

  秋菊道:「因为他在对自己生气。」

  小伙子更不懂,忍不住问道:「为什幺要对自己生气?」

  秋菊道:「他恨自己不是个男人,我虽然是个女人,他却只能看着我。」

  小伙子还不懂。

  秋菊笑道:「我现在才知道,他只不过是条蚯蚓而已。」

  小伙子道:「蚯蚓?」

  秋菊道:「蚯蚓是什幺样子?」

  小伙子道:「软软的,粘粘的……」

  秋菊眨着眼,道:「是不是硬不起来的?」

  小伙子道:「一辈子也硬不起来的。」

  秋菊嫣然道:「这就对了,所以他就是条蚯蚓,在女人面前,一辈子也硬不
起来。」小伙子终于懂了。

  「她天生就是婊子。」

  想到别人对她的批评,看着她**的胸膛,美丽的脸……

  他的心忽然跳了起来,跳得好快,忽然鼓起勇气,吃吃道:「我……我不是
蚯蚓。」

  秋菊又笑了。

  她笑的时候,眼睛里反而露出种悲伤痛苦之色,柔声道:「你看我是个怎幺
样的女人?」

  小伙子看着她,脸涨得通红,道:「你……你……你是个很漂亮的女人。」

  秋菊道:「还有呢?」

  小伙子道:「而且……而且你很好,很好……」

  他实在想不出什幺赞美的话说,但「很好」这两个字却已足够。

  秋菊道:「你会不会抛下我一个人走?」

  小伙子立刻大声道:「当然不会,我又不是那种混蛋。」

  秋菊道:「抛下我一个人走的男人就是混蛋?」

  小伙子立刻大声道:「不但是混蛋,而且是呆子。」

  秋菊看着他,美丽的眼睛里忽然又有泪光涌出,过了很久,才慢慢地伸出手。

  她的手纤秀柔白。小伙子看着她的手,似已看得痴了。

  秋菊道:「快扶我上车去。」

  小伙子道,「到……到哪里去?」

  秋菊柔声说道:「随便到哪里去,只要是你带着我走。」

  说完了这句话,她眼泪已流了下来。

  「今天真是他们家办喜事?」

  「当然是真的,否则他们为什幺要请这幺多的客人来?」

  「但这些人脸上为什幺连一点喜气都没有,就好像是来奔丧的。」

  「这其中当然有缘故。」

  「什幺缘故?」

  「这本来是个秘密,但现在已瞒不住了。」

  「究竟为了什幺?」

  「该来的人,现在已经全都来了,只不过少了一个而已。」

  「一个什幺人?」

  「一个最重要的人。」

  「究竟是谁?」

  「新郎官。」

  「他前天到城里去吃人家的酒,本来早就该回来了,却偏偏直到现在还连人
影都不见。」

  「为什幺?」

  「没有人知道。」

  「他的人呢?到哪里去了?」

  「奇怪……」

  「实在奇怪。」

  看着喜宴中每个客人都板着脸,紧张得神经兮兮的样子,并不能算是件很有
趣的事。

  但万世遗却觉得很有趣。

  这无疑是种很难得的经验,像这样的喜宴并不多。

  他留意地看着每个从他面前经过的人,他在猜,其中不知道有几个人是真的
在为袁家担心?

  有些人脸上的表情虽然很严肃,很忧郁,但却也许只不过是因为肚子饿了,
急着要喝喜酒。

  有些人也许在后悔,觉得这次的礼送得大多,太不值得。

  万世遗笑了。

  丁灵琳坐在他旁边,俏悄道:「你不该笑的。」

  万世遗道:「为什幺?」

  丁灵琳道:「现在每个人都知道新郎官已失踪了,你却在笑,岂非显得有点
幸灾乐祸。」

  万世遗笑道:「不管怎幺样,笑总比哭好,今天人家毕竟在办喜事,不是出
葬。」

  丁灵琳嘟起了嘴,道:「你能不能少说几句缺德的话?」

  万世遗道:「不能。」

  了灵琳道:「不能?」

  万世遗笑道:「因为我若不说,你就要说了。」

  丁灵琳也板起了脸,看来好像很生气的样子,其实心里却很愉快。因为她觉
得万世遗的确是个与众不同的男人,而且没有失踪。

  午时。

  新郎官虽然还没有消息,但客人们总不能饿着肚子不吃饭。

  喜宴已摆了上来,所以大家的精神显得振奋了些。

  丁灵琳却皱起了眉,道:「我那些宝贝哥哥怎幺还没有来?」

  万世遗道:「他们会来?」

  丁灵琳道:「他们说要来的。」

  万世遗道:「你希望他们来?」

  丁灵琳点点头,忍不住笑道:「我想看看路小佳看见他们时会有什幺表情。」

  万世遗道:「路小佳若真的把他们全都杀了呢?」

  丁灵琳嘟起嘴,道:「你为什幺总是看不起我们丁家的人?」

  万世遗笑了笑,说道:「因为你们了家的人也看不起我。」

  丁灵琳冷笑道:「马家的人看得起你,所以把儿子女儿都交托了给」。「万
世遗忽然叹了口气,道:」早知道马芳铃会忽然成亲,我就该把小虎子也带来的。


  现在他已将小虎子寄在他的朋友家里。他的朋友是开武场的。夫妇两个人就
想要个儿子,一看见小虎子,就觉得很欢喜。

  万世遗有很多朋友,各式各样的朋友,做各种事的朋友。

  他本来就是一个喜欢朋友的人,朋友们通常也很喜欢他。

  丁灵琳瞪着他,忽然冷笑道:「你叹什幺气?是不是因为马大小姐嫁给了别
人,所以你心里难受?」

  万世遗淡淡道:「丁大小姐还没有嫁给别人,我难受什幺?」

  丁灵琳又忍不住笑了,悄悄道:「你再不来我家求亲,总有一天,我也会嫁
给别人的。」

  万世遗笑道:「那我就……」

  这句话只说了一半,因为这时他已看见了傅红雪。

  傅红雪手里紧紧握住他的刀,慢慢地走入了这广阔的大厅。大厅里拥挤着人
群,但看他的神情,却仿佛还是走在荒野中一样。

  他眼睛里根本没有别的人!但别的人却都在看着他,每个人都觉得屋子里好
像忽然冷了起来。

  这脸色苍白的年轻人身上,竟仿佛带着种刀锋般的杀气。

  万世遗也感觉到了,皱着眉,轻轻道:「他怎幺也来了?」

  丁灵琳道:「说不定也是路小佳找来的?」

  万世遗道:「他为什幺要特地把我们找来?我本来就觉得奇怪。」

  他语声忽然停顿,因为这时傅红雪也看到了他,眼睛里仿佛结着冰。

  万世遗微笑站起来,他一直都将傅红雪当做他的朋友。

  但傅红雪却很快扭过头,再也不看他一眼,慢慢地穿过人丛,脸也仿佛结成
了冰。

  但他握刀的手,却似在轻轻颤抖着,虽然握得很紧,还是在轻轻颤抖着。他
走得虽然很慢,但呼吸却很急。

  丁灵琳摇了摇头,叹道:「他看来不像是来喝酒的!」

  万世遗道:「他本来就不是。」

  丁灵琳道:「你想他是来干什幺的?」

  万世遗道:「来杀人的!」

  丁灵琳动容道:「杀谁?」

  万世遗道:「他既然到这里来,要杀的当然是这地方的人!」

  他的声音缓缓,神色也很凝重。

  丁灵琳从未看过他表情如此严重,忍不住又问道:「难道他要杀袁……」

  万世遗的表情更严肃,慢慢地点了点头。

  万世遗道:「他杀人已绝不会再等。」

  丁灵琳道:「你不去拦阻他?」

  万世遗冷冷道:「他杀人也绝没有人能拦得住。」

  他目光忽然也变得刀锋般锐利,只有心怀仇恨的人,目光才是这样子的。

  丁灵琳此刻若是看到了他的眼睛,也许已不认得他了,因为他竞像忽然变成
了另外的一个人。

  但了灵琳却已在看着傅红雪的刀,轻轻地叹息,道:「看来今天的喜事只怕
真的要变成丧事了……」

  苍白的脸,漆黑的刀。

  这个人的心也像是黑与白一样,充满了冲突和矛盾。

  生命是什幺?死亡又是什幺?

  也许他全部不懂。

  他只懂得仇恨。

  傅红雪慢慢地穿过人群,走过去。

  大厅的尽头处挂着张很大的「喜」字,金色的字,鲜红的绸。

  红是吉祥的,象征着喜气。

  但血也是红的。

  一个满头珠翠的妇人,手里捧着碗茶,在和旁边的女伴窃窃私语。

  她忽然看到了傅红雪。

  她手里的茶碗就跌了下去。

  傅红雪并没有看她,但手里紧握的刀已伸出。

  看来他的动作并不太快,但掉下去的茶碗却偏偏恰巧落在他的刀鞘上。

  碗里的茶连一滴都没有溅出来。

  万世遗叹了口气,道:「好快的刀。」

  丁灵琳也叹了口气,道:「的确快。」

  傅红雪慢慢地拾起手,将刀鞘上的茶碗又送到那妇人面前,这妇人想笑,却
笑不出,总算勉强说了一声:「多谢。」

  她伸出手,想去接这碗茶。

  但她的手却实在抖得太厉害。

  忽然间,旁边伸出一只手,接过那碗茶。

  一只很稳定的手。

  傅红雪看着这只手,终于抬起头,看到了这个人。

  一个很体面的中年人,穿着很考究,须发虽已发白,看来却还是风度翩翩,
很能吸引女人。

  事实上,你很难判断他的年纪。

  他的手也保养得很好,手指修长、干燥、有力。不但适于握刀剑,也适于发
暗器。

  傅红雪盯着他,忽然问道:「你就是袁秋云?」

  这人微笑着摇摇头道:「在下柳东来。」

  傅红雪道:「袁秋云呢?」

  柳东来道:「他很快就会来的。」

  傅红雪道:「好,我等他。」

  柳东来道:「阁下找他有什幺事?」

  傅红雪拒绝回答。他目光似已到了远方,他眼前似已不再有柳东来这个人存
在。

  柳东来居然也完全不放在心上,微笑着将手里的一碗茶送到那老妇人面前,
道:「茶己有点凉了,我再去替你换一碗好不好?」

  这妇人嫣然一笑,垂下头,轻轻道:「谢谢你。」

  看到柳东来,她好像就立刻变得轻松多了。

  丁灵琳也看着柳东来,轻轻着:「这人就是『护花剑客』柳东来?」

  万世遗笑了笑,道:「也有人叫他夺命剑客。」

  丁灵琳道:「他是不是袁秋云的大舅子?」

  万世遗点点头,道:「他们不但是亲戚,也是结拜兄弟。」

  丁灵琳眼波流动,道:「听说他是个很会讨女人欢喜的人。」

  万世遗淡淡道:「我实在应该学学他,听说他家里有十一房妾,外面的**更
不计其数。」

  丁灵琳瞪起了眼,咬着嘴唇道:「你为什幺不学学好的?」

  她的脸忽然红了,因为她忽然发现大厅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在说话,所以已有
很多人扭过头来看她。

  大家现在虽然还不知道这脸色苍白的年轻人究竟是来干什幺的,但却都已感
觉到一种不祥的预兆,仿佛立刻就要有灾祸发生在这里。

  新娘子马芳铃。

  新郎官下落不明,新娘子却冲出了大厅,大家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几乎
连气都已喘不过来。

  马芳铃身上穿的衣服虽是鲜红的,但脸色却苍白得可怕。

  她一下子就冲到傅红雪面前,嘎声道。「是你!果然是你!」

  傅红雪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就好像从来没有见到这个人似的。

  马芳铃瞪着他,眼睛也是红的,大声道:「袁青枫呢?」

  傅红雪皱了皱眉,道:「袁青枫?」

  马芳铃大声道:「你是不是已经杀了他?有人看见你们的。」

  傅红雪终于明白,这地方的少庄主,今天的新郎官,原来就是那在长安市的
佩剑少年。

  他也看见了彭烈。

  彭烈也是这里的客人,这消息想必是彭烈告诉他们的。

  傅红雪淡淡道:「我本来的确可以杀了他。」

  马芳铃的身子颤抖,突然大叫,道:「一定是你杀了他,否则他为什幺还不
回来,你……你……你为什幺总要害我,你……」她声音嘶哑,目中流下泪来。

  她衣袖里早已藏着柄短剑,突然冲过去,剑光闪电般向傅红雪刺下。

  她的出手,又狠又毒辣,只恨不得一剑就要傅红雪的命。

  傅红雪冷冷看着她,刀鞘横出一击。

  马芳铃已踉跄倒退了出去,弯下了腰不停地呕吐起来。

  可是她手里还是紧紧地握着那柄剑。

  傅红雪冷冷道:「我本来也可以杀了你的。」

  马芳铃流着泪,喘息着,突又大喊,挥剑向他扑了过来。

  她似已用全身的力量。但旁边有个人只轻轻一拉她衣袖。

  她全身力量就似已突然消失。

  这是内家四两拨千斤、以力解力的功夫。懂得这种功夫的人并不多,能将这
种功夫运用得如此巧妙的人更少。

  那至少要二三十年以上的功夫。

  所以这人当然已是个老人,是个很有威仪的老人。

  他穿着也极考究,态度却比柳东来还严肃有威,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正瞪
着傅红雪,厉声道:「你知不知道她是个女人?」

  傅红雪闭着嘴。

  老人目中带着怒色,道:「就算她不是我的媳妇,我也不能看你对一个女人
如此无札。」

  傅红雪忽然开口,道:「她是你的媳妇?」

  老人道:「是的。」

  傅红雪道:「你就是袁秋云?」

  老人道:「正是。」

  傅红雪道:「我没有杀你的儿子。」

  袁秋云凝视着他,终于点了点头,道:「你看来并不像是个会说谎的人。」

  傅红雪缓缓道:「但是我却可能要杀」!「袁秋云怔了怔,突然大笑。他平
时很少这样大笑的,现在他如此大笑,只因为他心里忽然觉得有种无法形容的恐
惧。

  他大笑着道:「你说你可能要杀我?你竟敢在这里说这种话?」

  傅红雪道:「我已说过,现在我只有一句话还要问你。」

  袁秋云道:「你可以问。」

  傅红雪握紧了他的刀,一字字问道:「十九年前,一个大雪之夜,你是不是
也在落霞山下的梅花庵外?」

  袁秋云的笑声突然停顿,目光中忽然露出恐惧之色,一张严肃的脸,也突然
变得扭曲变形,失色道:「你是白……白大侠的什幺人?」

  他知道这件事!

  这句话已足够说明一切。

  傅红雪苍白的脸突然发红,身子突然发抖。

  奇怪的是,他本来在发抖的一双手,此刻却变得出奇稳定。

           正文第087章凌厉的刀锋

            第087章凌厉的刀锋

  他咬紧牙关,一字字道:「我就是他的义兄的儿子!」

  他说完了这句话。

  袁秋云也听了这句话,但这句话却已是他最后能听见的一句话了。

  傅红雪的刀已出鞘!

  他杀人已绝不再等!

  刀光一闪。

  们电也没有他的刀光这幺凌厉,这幺可怕!

  每个人都看到了这一闪刀光,但却没有人看见他的刀。

  袁秋云也没有看见。

  刀光一闪,已刺入了他的胸膛。

  所有的声音突然全都停顿,所有的动作也突然全都停顿。

  然后袁秋云的喉咙里才突然发出一连串的「格格」声,响个不停,他瞪大了
眼睛,看着傅红雪,眼睛里充满了惊讶、恐惧、悲哀和怀疑。

  他不信傅红雪的刀竟如此快。

  他更不信傅红雪会杀他!

  傅红雪的脸又已变为苍白,苍白得几乎透明。

  袁秋云看着他,忽然用力将自己的身子从他的刀上拔出。

  于是他倒了下去。

  鲜血雨点般溅出,落在他自己身上。

  他眼珠渐渐凸出,忽然用尽全身力气大嘶:「那天我不在梅花庵外。」

  这就是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但却不是傅红雪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刀已入鞘,刀上还带着血。

  他忽然听见一个人用比刀还冷的声音说:「你杀错人了!」

  「你杀错人了!」

  傅红雪的耳朵里似也被震得「嗡嗡」的响。

  这句话说的声音虽不大,但在他听来,却像是一声霹雳。

  过了很久,他才慢慢转过身。

  柳东来就站在他面前,那张永远带着微笑的脸,已变成死灰色!

  他的眼晴看来却像是把刀,正像刀锋般在刮着傅红雪的脸,缓缓道:「那天
晚上,他的确不在梅花庵外。」

  傅红雪咬紧牙关,终于忍不住问:「你知道?」

  「只有我知道。」

  柳东来的脸也已扭曲,因痛苦和悲伤而扭曲,接着说道:「那天晚上,也正
是他妻子因难产而死的时候,他一直都守在旁边,没有离开过半步。」

  这绝不是谎话。

  傅红雪只觉得自己胸膛上仿佛也被人刺了一刀,全身都已冷。

  柳东来道:「但他却知道那天晚上在梅花庵外的血战。」

  傅红雪道:「他……他怎幺会知道的?」

  柳东来道:「因为有人将这秘密告诉了他。」

  傅红雪道:「是谁告诉了他?」

  柳东来道:「我!」

  这一字就像是一柄铁锤,又重重的击在傅红雪胸膛上。

  柳东来充满痛苦和悲伤的眼睛里,又露出种说不出的讥嘲之色,道:「我才
是那天晚上在梅花庵刺杀你父亲的人!」

  他转过脸看着袁秋云的尸身,目中早已有泪将出,黯然接着道:「他不但是
我的姻亲,也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从小就同生死,共患难,我们之间从无任何
秘密。」

  傅红雪道:「所以你才将这秘密告诉了他?」

  柳东来凄然道:「但我却从未想到我竟因此而害了他。」

  他接着道:「我将这秘密告诉他的时候,他还责备我,说我不该为了个女人,
就去做这件事,那只因他还不知道我跟那女人的情感有多深。」

  傅红雪颤声道:「你……你去行刺,只不过是为了个女人调柳东来道:」不
错,是为了个女人,她叫做洁如,她本来是我的,但是白天羽却用他的权势和钱
财,强占了她!「傅红雪突然大吼,道:」你说谎!「

  柳东来仰面狂笑,道:「我说谎?我为什幺要说谎?你难道从来没听说过你
父亲是个怎幺样的人?

  刀已入鞘。

  刀上的血当然绝不会干的。

  傅红雪慢慢地转过身,左脚先迈出去,右脚再慢慢地跟上去。

  他身子还在发抖,正用尽全身力气,控制着自己。

  你说谎,你说的每个字都是谎话。

  他慢慢地走过人群,眼睛笔直地看着前面,他已没有勇气再去看地上的尸体,
也没有勇气再去看别的人。

  后面突然传来痛哭的声音。是马芳铃在哭。

  她痛哭,咒骂,将世界上所有恶毒的话全都骂了出来。

  傅红雪却听不见,他整个人都已麻木。

  没有人阻拦他,没有人敢阻拦他。

  他的手还是紧紧地握着他的刀。

  漆黑的刀!

  外面的阳光却还是明亮灿烂的,他已走到阳光下。

  马芳铃头发已披散,疯狂般嘶喊:「你们难道不是袁秋云的朋友?你们难道
就这样让凶手走出去?」没有人回答,没有人动。

  这仇恨本是十九年前结下的,和这些人完全没有关系。

  以牙还牙,以血还血,这本是江湖中最古老的规律。

  何况白天羽当年也实在死得太惨。

  但除了痛哭和咒骂外,马芳铃已完全没有别的法子。

  但痛哭和咒骂是杀不死傅红雪的。

  她忽然用力咬住嘴唇,哭声就立刻停止,嘴唇虽已咬出了血,但她却拉直了
衣服,将头上戴的凤冠重重地摔在地上,理了理凌乱的头发,挺起了胸,大步从
吃惊的人群中走了出去。

  走到万世遗面前的时候,她又停下来,用那双已哭红的眼睛,瞪着万世遗,
忽然道:「现在你总该满意了吧。」万世遗只有苦笑。

  了灵琳却忍不住道:「他满意什幺?」马芳铃狠狠地瞪着她,冷冷道:「你
也用不着太得意,总有一天,他也会甩了你的。」说完了这句话,她就头也不回
地走了出去。

  刚走到门口,就有个白发苍苍的老管家赶过来,在她面前跪下,道:「现在
老庄主已经去世了,少庄主也下落不明,少奶奶你……你怎幺能走?」这老人满
脸泪痕,声音已嘶哑。

  马芳铃却连看都不看他一眼,仰起了脸,冷冷道:「我不是你们袁家的少奶
奶,我根本还没有嫁到袁家来,从现在起,我跟你们袁家一点关系也没有。」她
大步走出院子,再也没有回头。

  从现在起,我再也不会踏入白云庄一步。

  秋风飒飒,秋意更浓了。

  丁灵琳轻轻叹了口气,道:「想不到她竞是这幺样一个无情的人。」万世遗
也叹了口气,道:「无情本就是他们马家人的天性。」丁灵琳用眼角瞟着他,道:
「你们叶家的人呢?」这句话刚说完,就听见身后有个人冷冷道:「他们叶家的
人也差不多。」丁灵琳还没有回头,万世遗又叹了口气,道:「你大哥果然来了。」
一个人正悠悠然从后面走过来,羽衣星冠,白面微须,背后斜背着柄形式奇古的
长剑,杏黄色的剑穗飘落在肩头。

  他穿着虽然是道人打扮,但身上每一样东西都用得极考究,衣服的剪裁也极
合身,一双保养极好的手上,戴着个色泽柔润的汉玉斑戒指,无论谁都看得出那
一定是价值连城的古物。

  他身材修长,儒雅俊秀,可以说是个少见的美男子,但神色间却显得很骄做,
很冷漠,能被他看上眼的人显然不多。

  这正是江湖中的大名士,名公子,自号「无垢道人」的丁大少爷,丁云鹤。

  丁灵琳又欢呼着迎上去,身上的铃裆「叮铃铃」的响个不停。

  丁云鹤却皱起了眉,道:「你在外面还没有野够?还不想回家去?」丁灵琳
嘟起了嘴,道:「人家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大哥怎幺还是一见面就骂人?」丁云
鹤叹息着摇了摇头,皱着眉看了看万世遗,冷冷道:「想不到阁下居然还没有死。」
万世遗微笑道:「托你的福,最近我吃也吃得了,睡也睡得着,看来一时还死不
了。」丁云鹤叹了口气,道:「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这句话真不假。」丁
灵琳嘟着嘴,道:「大哥你为什幺老要咒他死呢?」丁云鹤道:「因为他若死了,
你也许就会安安分分的在家呆着了。」丁灵琳眨了眨眼,道:「不错,他若死了,
我一定就不会在外面乱跑了,因为那时我已进了棺材。」丁云鹤沉下了脸,还未
开口,丁灵琳忽又拉了拉他的衣裳,悄然道:「你看见门口那个人没有?那个腰
带上摘着柄剑的人。」刚从门外走进来的人,正是路小佳。

  丁云鹤又皱起了眉,道:「你难道跟那种人也有来往?」丁灵琳道:「你知
道他是谁?」丁云鹤点了点头。

  看到那柄剑,江湖上还不知道他是谁的人并不多。

  丁灵琳道:「他说他要杀了你。」丁鹤云道:「哦。」丁灵琳道:「你难道
就这样' 哦' 一声就算了?」丁云鹤淡淡道:「我现在还活着。」丁灵琳眼珠子
转了转,道:「你难道不想跟他比比是谁的剑快?」丁云鹤道:「我的剑一向不
快。」内家剑法讲究的本,是以慢制快。以静制动,能后发制人的,才算懂得内
家剑法的真义。

  丁灵琳叹了口气,用一双大眼睛狠狠地去瞪着路小佳。

  路小佳却不睬她。

  丁灵琳忽然大步走过去,道:「喂。」路小佳剥了个花生,抛起。

  丁灵琳道:「那边站着的就是我大哥,你看见了没有?」路小佳正在看着那
粒花生落下来。

  丁灵琳道:「你好像说过你要杀他的。」花生已落入路小佳嘴里,他才淡淡
地道:「我说过幺?」丁灵琳道:「你现在为什幺不过去动手?」路小佳慢慢地
嚼着花生,道:「巧得很,今天我刚巧不想杀人。」丁灵琳道:「为什幺?」路
小佳道:「今天死的人已够多了。」丁灵琳眼珠子又一转,忽然笑道:「我明白
了,原来你嘴巴说得虽凶,心里却是怕我们的。」路小佳笑了。

  他并没有否认,因他的确对一个人有些畏惧。

  但是他畏惧的人却绝不姓丁。

  傅红雪站在那里,就站在路的中央,就站在他们马车刚才停下来的地方,就
站在刚才和秋菊分手的地方。

  白云庄的客人已散了。

  只要有一个人先开始走,立刻就有十个人跟着走,一百个人跟着走。除非是
真正肝胆相照、患难相共的朋友,谁也不愿意再留在那里。

  这种朋友并不多,绝不多。

  人群倒水般从白云庄里涌出来,有的骑着马,有的乘着车,也有的一面走路,
一面还在窃窃私语,表示他们虽然走了,却并不是不够义气,只不过这种事实在
不是他们能插手的。

  无论哪种人,都远远的就避开了傅红雪,好像只要靠近了这个人,就会给自
己带来灾祸。

  但大家心里还是奇怪:「这个人为什幺还留在这里?」傅红雪根本没有看见
任何人、任何事。

  他眼睛里根本没有看见任何人、任何事。

  对他说来,这世界已是空的,因为秋菊已经不在这里。

  他本来以为她一定会在这里等他的。

  他从来也没有想到她会走。这样一个人悄悄地走了,甚至连一句话都没有留
下来。她怎幺能这样对他?

  虽然他刚才也是自己一个人走了的,但他是为了要去报仇。

  他不愿她陪着他去冒险。

  最重要的是,他绝不会真的把她一个人留下这里,他一定会回来找她的。

  这些话他虽然没有说出来,但是她应该明白。

  因为她应该了解他的。

  有时他对她虽然很凶恶,很冷淡,甚至会无缘无故的对她发脾气。

  但那也只不过因为他太爱她,太怕失去她。

  所以有时他明知那些事早已过去,却还是会痛苦嫉妒。

            正文第088章女人和酒

             第088章女人和酒

  只要一想起那些曾经跟她好过的男人,他的心里就会像针一样在刺着。

  他觉得那些男人都不配,他觉得她本来应该是个高高在上的女神。

  这些话他虽然没有说出来,但是她也应该明白的。

  她应该知道他爱她,爱得有多幺深。

  可是她现在却走了,就这样长一个人悄悄地走了,连一句话、一点消息都没
有留下。

  这是为什幺?她为什幺会如此狠心?

  风还是刚才一样的风,云还是刚才一样的云。

  但是在他感觉中,这世界已变了,完全变了,变成了空的。

  他手里紧紧握着他的刀,他的心仿佛也被人捏在手里,捏得很紧。而且就在
心的中间,还插着一根针,一根尖锐、冰冷的针。

  没有人能想象这种悲苦是多幺深邃,多幺可怕。

  除了仇恨之外,他第一次了解到世上还有比仇恨更可怕的感情。

  本来他想毁灭的,只不过是他的仇人。

  但这种感情却使得他想毁灭自己,想毁灭这整个世界!

  他从没有想到自己的错,因为他觉得自己根本没有错。

  所以他更痛苦。

  他从来没有想到,有句话是一定要说出来的,你若不说出来,别人怎幺会知
道?

  这也许只因为他还不了解秋菊,不了解女人。

  他还不懂得爱。

  既不懂得应该怎幺样被爱,也不懂得应该怎幺样去爱别人。

  但这种爱才是最真的!

  你只有在真正爱上一个人的时候,才会有真正的痛苦。

  这本来就是人类最大的悲哀之一。

  但是只要你真正爱过,痛苦也是值得的!

  夜。

  群星在天上闪耀,秋树在风中摇曳。

  秋月更明。

  这还是昨夜一样的星,一样的月。

  但昨夜的人呢?

  星还在天上,月还在天上。

  人在哪里?

  三个月,他们已在一起共同度过了三个月,九十个白天,九十个晚上。

  那虽然只不过像是一眨眼就过去了,但现在想起来,那每一个白天,每一个
晚上,甚至每一时,每一刻中,都不知有多少回忆。

  有过痛苦,当然也有过快乐,有过烦闷,也有过甜蜜。

  有多少次甜蜜的拥抱?多少次温柔的轻抚?

  现在这一切难道已永远成了过去?

  那种刻骨铭心、魂牵梦索的情感,现在难道已必须忘记?

  若是永远忘不了呢?

  忘不了又能如何?

  记得又如何?

  人生,这是个什幺样的人生?

  傅红雪咬紧了牙,大步向前走出去,让秋风吹干脸上的泪痕。因为现在他还
不能死!

  灯昏。

  小酒铺里的昏灯,本就永远都带着种说不出的凄凉萧索。

  酒也是浑浊的。

  昏灯和浊酒,就在他面前。

  他从未喝过酒,可是现在他想醉。

  他并不相信醉了真的就能忘记一切,可是他想醉。

  他本来只觉得已能忍受各种痛苦,只是现在忽然发觉这种痛苦竟是不能忍受
的。

  浑浊的酒,装在粗瓷碗里。

  他已下定决心,要将这杯苦酒喝下去。

  可是他还没有伸出手,旁边已有只手伸过来,拿起了这碗酒。

  你不能喝这种酒。

  手很大,又坚强而干燥,声音也同样是坚强而干燥的。

  傅红雪没有抬头,他认得这只手,也认得这声音——薛大汉岂非也正是坚强
而干燥的人,就像是个大核桃一样。

  为什幺我不能喝?

  因为这酒不配。

  薛大汉另一只手里正提着一大坛酒,他将这坛酒重重的放在桌上,拍碎了泥
封,倒了两大碗。

  他并没有再说什幺,脸上的神色既不是同情,也不是怜悯。

  他只是将自己面前的一碗给傅红雪。

  傅红雪没有拒绝。

  现在已连拒绝别人的心情都没有,他只想醉。

  谁说酒是甜的?

  又苦又辣的酒,就像是一股火焰,直冲下傅红雪的咽喉。

  他咬着牙吞下去,勉强忍耐着,不咳嗽。

  可是眼泪却已呛了出来。

  薛大汉看着他,道:「你以前从来没有喝过酒?」没有回答。薛大汉也没有
再问,却又为他倒了一碗。

  第二碗酒的滋味就好得多了。

  第三碗酒喝下去的时候,傅红雪心里忽然起了种很奇异的感觉。他从未有过
这种感觉。

  桌上的昏灯,仿佛已明亮了起来,他身子本来是僵硬的,是空的,但现在却
忽然有了一种说不出的奇异活力。

  连痛苦都已可偶而忘记。

  但痛苦还是在心里,刀也还是在心里!

  薛大汉看着他的刀,忽然道:「杀错人并不是什幺了不起的事。」沉默。

  薛大汉道:「江湖上的英雄好汉们,谁没有杀错过人?」还是沉默。

  薛大汉道:「不说别人,就说袁秋云自己,他这一生中,就不知杀错过多少
人。」傅红雪端起面前刚斟满的酒,又一口气灌了下去。

  他知道薛大汉误会了他的痛苦。他更痛苦。

  他刚杀了一个无辜的人,心里竟似又完全忘记了这件事,竞只记着一个女人,
一个背弃了他的女人。

  薛大汉又为他斟了一碗酒,道:「所以,你根本不必将这件事放在心上的,
我知道你是条好汉子,你……」傅红雪忽然打断了他的话,大声道:「我不是条
好汉子。」薛大汉皱眉道:「谁说的?」傅红雪道:「我说的。」他又灌下这碗
酒,重重的将酒碗摔在地上,咬着牙道:「我根本就不是个人。」薛大汉笑了,
道:「除了你自己之外,我保证别人绝不会这幺想。」傅红雪道:「那只因为别
人根本不了解我。」薛大汉凝视着他,道:「你呢?」自己真的能了解自己?
「傅红雪垂下头,这句话正是他最不能回答的。

  薛大汉道:「我们萍水相逢,当然也不敢说能了解你,但我却敢说,你不但
是个人,而且是个很了不起的人,所以你千万不要为了任何事而自暴自弃。」他
的表情更严肃,声音更缓慢,接着道:「尤其是不要为了个女人。」傅红雪霍然
抬起头。

  他忽然发现薛大汉并没有说错他。

  一个男人为了爱情而痛苦时,那种神情本就明显得好像青绿的树叶突然枯萎
一一样。

  薛大汉道:「我还可以告诉你,她非但不值得你为她痛苦,根本就不值得你
多看她一眼。」傅红雪道:「你……你……你知道她……她的下落吗?」他连声
音都已紧张而发抖。

  薛大汉点了点头,道:「我知道。」傅红雪跳起来,道:「你……你说。」
薛大汉道:「我不能说。」傅红雪道:「为什幺?」薛大汉看着他,目中也露出
痛苦之色,将面前的酒也一口灌了下去,才勉强点了点头,道:「好,我说,她
……她是跟一个人一起走的。」傅红雪道:「跟谁走的?」薛大汉道:「跟那个
赶车的小伙子。」这句话就像一把刀,一刀刺入了傅红雪的胸膛。

  他的痛苦已接近疯狂。

  你说谎!

  我从不说谎。

  你再说我就杀了你。

  你可以杀了我,但我说的绝不是谎话。

  薛大汉的神情沉着镇定,凝视着傅红雪,「你一定要相信我,一定要相信!」
傅红雪疯狂般瞪着他,紧紧握着他的刀。

  刀并没有拔出来,泪却已流下。

  他也已看出薛大汉说的并不是谎话。

  薛大汉道:「其实你也不能怪她,她本就配不上你,你们若勉强在一起,只
有痛苦……

  他们才是同一类的人。「他们!这两个字也像是一把刀,又一刀刺入了傅红
雪的心。难道他心里最爱的女人,竟真的只不过是那幺卑贱下流的人?

  他倒了下去,忽然就倒了下去。

  然后他的眼泪就像青山间的流水般流了出来。

  他总算没有哭出声,可是这种无声的眼泪,却远比号啕痛哭还要伤心。

  薛大汉没有劝他。

  无论谁都知道这种眼泪是没有人能劝得住的。

  他只是在旁边等着,看着,等了很久,直等到傅红雪心里的酒和悲哀都已化
作眼泪流出,他才拉起了他:「走,我们换一个地方再去喝。」傅红雪没有拒绝,
他似已完全丧失拒绝的力量和尊严。

  这地方不但有酒,还有女人。

  据说酒若加上女人,就能使各种人将各种痛苦全都忘记。

  傅红雪也并没有忘记,可是他的确已麻木。

  第二天醒来时,他的痛苦也许更深,但那里又有女人和酒在等着他。

  看来薛大汉不但是个好朋友,而且是个好主人。

  他供应一切。他供应的傅红雪都接受。

  一个人在真正痛苦时,非但已不再有拒绝的力量和尊严,也已不再有拒绝的
勇气。

  他一张开眼,就在等,等今天的第一杯酒。

  喝完最后一杯,他就倒下去。

  现在他所畏惧的事已只剩下一种——清醒。

  没有清醒的时候,难道就真的没有痛苦?

  麻木难道真的能使痛苦消失?

  黄昏,还未到黄昏。

  桂花的香气,从高墙内飘散出来。

  长巷静寂。青石板铺成的路,在秋日午后的太阳下,看来就像是一面铜镜。
长巷里只有四户人家。

  城里最豪华的妓院和客栈,都在这条长巷里。

  这条巷就叫完楼巷。

  长巷的角落上,有一道月洞门,门外清荫遍地,门里浓香满院。傅红雪推开
了这扇门。

  他刚穿过浓香夹道的小径。

  那里不但有花香,还有脂粉香、女儿香。

  他已在这里醉了六天。

  这里有各种酒,各种女人——从十三岁到三十岁的女人。

  她们都很美,而且都很懂得应该怎样去讨好男人。

  这些女人难道和秋菊有什幺不同?我看她们随便哪一个都不比她差。

  傅红雪并没有争辩,可是他自己心里知道,没有任何人能代替她。

  每个男人心里,都有个女人是其他无论任何人都无法代替的。这也正是人类
的悲哀之一。

  现在他刚起来,今天的第一杯酒还没有喝下去。

  屋子里还留着昨夜的滴旋残香,墙壁雪自,家具发亮,枣木架上的一盆秋菊
开得正艳。

  这地方就是城里最豪华精致的。

  可是他忽然觉得这地方像个樊笼。

  他想出去走走。

  他手里虽然还是握着他的刀,但已握得远不及昔日有力。

  他脸色虽然仍是苍白的,但已不是那种透明般的苍白,已接近死灰。

  酒是不是已腐蚀了他的尊严和勇气,也已腐蚀了他的力量?这连他自己也能
感觉得到。

  他的头脑发涨,胃却是空的,除了酒之外,任何饮食都已对他没有吸引力。

  他忽然又有了种新的恐惧。所以他想走出这樊笼去。

  长巷静寂,桂子飘香。

  傅红雪推开了月洞门,一阵清凉的秋风正迎面吹过来。他深深吸了口气,正
准备迎着风走过去。

  就在这时候,他看见了一个人。

  秋菊。

  经过了无数痛苦、无数折磨之后,他忽然看见了秋菊。

  但秋菊并不是一个人。

  她身边还有个小伙子,正是那赶车的小伙子。

  现在无论谁也看不出他曾经是个赶车的,现在他身上穿的,至少是值二十两
银子一件的长衫,正是城里最时髦的花花公子们穿的那种,他腰带上挂着秋菊的
鼻烟壶,无边的软帽上还镶着粒大珍珠。

  现在他走起路来,已能昂首阔步。

            正文第089章惊艳一刀

             第089章惊艳一刀

  但他却是走在秋菊身后的,就正如秋菊永远走在傅红雪的身后一样。秋菊只
轻轻动了动嘴,他的耳朵就立刻凑上去。

  因为他身上穿的,头上戴的,都是秋菊替他买来的,她已将他这个人买了去。

  那也正是她永远无法从傅红雪身上得到的。

  傅红雪的人突又僵硬麻木。

  风吹在身上,突然似已变成色热的,就像是从地狱中吹来的那幺热。他全身
都似已燃烧。

  刀也似已燃烧。

  他手里还有刀,他可以冲过去,可以在一刹那间就杀了这个人,但他却只是
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

  因为他突然觉得一种无法形容的羞惭,竟不敢去面对他们。

  应该羞惭的本是别人,可是他竟觉得没有脸去面对他们。

  这是种什幺样的心情,这是种多幺可怕的痛苦。

  除了他自己之外,又有谁能了解。

  算了,算了,算了……

  他想转过身,不再去看他们。

  可是他全身都无法移动。连眼睛都不能移动。

  算了,算了,算了……

  既然果然是这种人,还有什幺值得悲哀、痛苦的?

  可是他的泪却似又将流下。

  他眼看着他们走入了对面一家最大的客栈。

  秋菊走在前面,那小伙子跟在身后。

  还是无法移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感觉到有一只柔滑美丽的手伸过来,握着了他的手。

  你怎幺站在这里发怔?薛大爷正在到处找你喝酒呢。

  对,喝酒。他为什幺不能喝酒?

  他为什幺要清醒着忍受这种屈辱和痛苦?

  于是他又再喝,再醉。醉了又醒,醒了又醉。

  尊严、勇气、力量,全部已倾入樽中。

  现在他已只剩下那把刀。

  刀鞘漆黑,刀柄漆黑。

  握刀的苍白的手,却似已有些颤抖。

  现在他还没有喝他今天的第一杯酒。

  一个笑涡很深、笑得很甜的少女,正为他们斟第一杯酒。

  薛大汉在对面看着。琥珀色的酒,盛在天青瓷杯中,已盛满。

  傅红雪刚想端起这杯酒,他知道只要这杯酒喝下去,他的痛苦就会减轻。他
带着急切的渴望伸出了他的手。

  可是薛大汉的手却已先伸出来,突然一掌打翻了这杯酒。

  傅红雪怔住。

  薛大汉脸上已没有以前那种充满豪爽友情的笑容,沉声道:「你今天还想喝
酒?」傅红雪迟疑着,还是点了点头。

  薛大汉沉着脸,道:「你知不知道,你已经喝了我多少酒?」傅红雪不知道,
他已记不清,算不清。

  那笑涡很深的少女却甜笑着道:「到今天为止,傅大少的酒帐已经有三千四
百两。」薛大汉道:「他付了多少?」少女笑得更甜,道:「一文也没有付。」
薛大汉冷笑,道:「一文钱都没有付,凭什幺还在这里喝酒?」少女嫣然道:
「因为他是薛大爷的客人。」薛大汉道:「不错,他是我的客人,我可以请他一
两次,但你总不能要我请他一辈子吧。」少女吃吃笑道:「当然,他又不是薛大
爷的儿子,薛大爷凭什幺要请他一辈子。」薛大汉冷冷道:「我以前请他,因为
我觉得他还像是个英雄,谁知道他竞是个专吃白食的狗熊,连一点出息都没有。」
傅红雪全身又因羞愤而发抖,可是他只有忍受。

  因为他自己知道,别人的确没理由请他喝一辈子酒。

  他用力咬着牙,慢慢地站起来。

  他左腿先迈步出去,右腿再慢慢地跟上来。

  他走得更慢,因为他的腿似也有些麻木。

  薛大汉突然道:「你想走?」傅红雪道:「我……我已该走了。」薛大汉道:
「你欠的酒帐呢?」傅红雪闭着嘴。他无法回答,也无话可说。

  薛大汉道:「前三天的帐,我可以请你,但后面的十一天…」那少女立刻接
着道:「后面十一天的帐是二千八百五十两。」薛大汉道:「你听见没有,二千
八百五十两,你不付清就想走?」没有回答,还是无话可说。

  薛大汉道:「你是不是没钱付帐?好,留下你的刀来,我就放1走!」留下
你的刀来!

  傅红雪耳畔仿佛响起了一声霹雳。

  留下你的刀来!

  傅红雪的人似已完全崩溃。

  薛大汉脸上却带着种恶毒的狞笑,现在他才露出了他的真面目。

  又不知过了多久,傅红雪才从他紧咬着的齿缝中吐出九个字:「谁也不能留
下我的刀!」薛大汉大笑。

  这句话如果是你以前说我也许还会相信,只不过现在…

  现在怎幺样?

  现在你已不能说这句话,已不配说!

  傅红雪霍然回头,连眼睛都已变成血红,可是他总算看到了薛大汉的真面目。

  薛大汉冷笑,道:「今天你若不留下这柄刀,只怕就得留下你的头!」留下
你的头!

  原来薛大汉对傅红雪所做的一切事,就是为了等着说这句话。

  原来这本就是个阴谋。

  刀还在手里,傅红雪还是随时可以拔出来。

  可是他已完全丧失了那种一刀致人于死的自信,那幺奇妙的自信。因为他的
勇气、尊严和自信,都已倾入酒中。

  拔你的刀!

  薛大汉已站起来,就像是个巨神般站了起来。

  难道现在你已不敢拔刀?

  他的声音中不但充满讥消,而且充满自信。

  因为他很了解傅红雪的武功,更了解傅红雪这些天来失去了些什幺。他已有
把握。

  这种把握正如傅红雪一刀刺入袁秋云胸膛时的把握一样!

  他知道傅红雪只要一拔刀,就得死于刀下,也正如以前他只要一拔刀,别人
就得死在他刀下的情况完全一样。

  这是种多幺可怕的变化。

  这种变化是谁造成的?是怎幺样造成的?

  情是何物?

  傅红雪没有拔刀。他不能拔刀。

  因为他的刀似已不在他的手里,而在他的心上!

  他的心正在滴血,痛苦、悔恨、羞辱、愤怒。

  这一切,全都是为了一个女人,为了一个跟那卒夫走入客栈中的女人。

  算了,算了,算了……

  拔刀又如何?死又如何?

  爱情和仇恨同时消灭,生命也同时消灭,岂非还落得个干净?

  一个人若在如此痛苦和羞辱中还要活着,那无论为了什幺原因也不值得。

  他已决定拔刀!

  黄昏。

  秋云低垂,大地苍茫。

  傅红雪已准备拔刀。

  但这时忽然听见有人在笑。

  是路小佳在笑。

  不知道什幺时候,他已出现在窗口,正伏在窗台上笑。

  他的笑声中,仿佛永远都带着种无法形容的讥诮和嘲弄之意。

  傅红雪的心沉了下去,他本来纵然还有一线希望,现在希望也已完全断绝。

  路小佳带着笑,道:「美酒盈樽,美人如王,你们难道就准备在这里拼命?」
薛大汉道:「杀人难道还要选地方?」路小佳道:「当然要。」他微笑着,又道:
「我杀人比你们内行,我可以保证,这里绝不是杀人的地方。」薛大汉道:「你
要替我们选个地方?」路小佳点点头,道:「这花园里就不错,你们无论从什幺
地方倒下去,我保证都一定倒在花下。」暮霭苍茫,花丛间仿佛笼上了一层轻纱。

  但这美丽的庭园中,此刻却像是忽然充满了凄凉萧索之意。

  路小佳一翻身,坐在窗台上,悠然道:「秋天的确是杀人的好天气,我一向
喜欢在秋天杀人的。」薛大汉道:「只可惜今天已用不着你动手。」路小佳微笑
道:「自己没有人可杀时,看着朋友杀人也不错。」薛大汉道:「我保证你一定
可以看得到。」路小佳道:「我相信。」他转过头,带着微笑,看着傅红雪,又
道:「其实今天被杀的人本不该是你。」傅红雪就站在花径尽头,听着。

  路小佳道:「老薛的武功刚猛凌厉,虽然已是一流高手,但你的刀却似有种
神秘的魔力,你本来可以杀了他的。」沉默。

  路小佳道:「可是现在己不同了,因为你对自己都已没有信心,你的刀又怎
幺会对你有信心?」还是沉默。

  路小佳道:「现在你已不相信你的刀,你的刀也已不再相信你,所以你已必
将死在老薛手下。」傅红雪握刀的掌心已沁出冷汗。

  看看你这幺样一个人被别人杀死,实在是件很遗憾的事,但这也不能怪别人,
只能怪你。「他轻轻叹了口气,接着道:」一个人若想要报仇,就不能爱上任何
女人,一个人若想在江湖中活得长久,也不能爱上任何女人,何况你爱上的只不
过是个人尽可夫的婊子。「傅红雪只觉得心又在收缩,忽然道:」一个人若想活
长久,话也不能说得太多。「路小佳笑道:」这倒是句老实话,今天我的话实在
说得太多了。「他捏碎粒花生,剥开,抛起,忽又笑道:」但你的话却说得太少。
「傅红雪道:」哦?「路小佳已接住了花生,慢慢咀嚼,道:」你本该问问他,
为何要杀你的。「傅红雪道:」我不必问。「路小佳道:」为什幺?「傅红雪道:」
因为我已知道。「路小佳道:」你知道什幺?「傅红雪目中露出痛苦之色,一字
字道:」我知道他必定也是那天梅花庵外的刺客之一。「路小佳忽然大笑,道:」
今年他还不到三十,那时他还是个孩子,你为何不算算他的年纪?「傅红雪怔住。

  路小佳道:「只不过你既然可以为你的父亲复仇,他当然也可以为他的父亲
杀了你。」傅红雪终于明白。

  薛大汉虽不是白家的仇人,他父亲却无疑是的。

  这一切阴谋,只不过是为了阻止傅红雪去杀他的父亲。

  谁能说他做错了?

  他用的方法也许不正当,但一个人若要阻止别人去杀他的父亲,无论用什幺
法子,都没有人能说他是不对的。

  薛大汉一直没有开口,他已将全身真力全都运达四肢。

  那巨大的身躯,看来似乎又已高大了些。

  他用的兵器是柄五十三斤重的大铁斧,看来这一斧之力,连山石都难以抗拒。

  傅红雪长长吸了口气,道:「好,现在你已不妨出手了。」薛大汉冷冷道:
「我让你先拔刀,还是一样可以杀你。」突听一人大喊:「你若要杀他,就得先
杀了我。」声音虽嘶哑,仍是动听的。

  一个人从花径那头急奔了过来,很少有人在奔跑时还能保持那种优美的风姿。

  可是她梳理光洁的鬓发已凌乱,脸上的焦急和恐惧也不是装出来的。

  一个小伙子在后面追来,想拉她。

  你何必管人家的事?

  可是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她翻身一掌掴倒在地上。

  薛大汉和路小佳却很惊异,同时失声道:「是你!」他们实在想不到来的这
女人竟是秋菊,更想不到这种女人竟肯为傅红雪死。

  在这一瞬间,最惊讶、最痛苦、也最欢喜的,当然还是傅红雪。没有人能了
解他此刻的心情,也没有人能形容得出来。

  秋菊已奔过来,挡在他面前。

  薛大汉道:「你来干什幺?」秋菊道:「我不能看着他死。」薛大汉冷笑道:
「你能保护他?」秋菊道:「我不能,但我却能比他先死。」薛大汉道:「你真
的肯为他死?」秋菊道:「否则我为何要来?」薛大汉道:「那时你为何要走呢?」
秋菊道:「因为……因为那时我以为他讨厌我,看不起我,我以为他根本不想要
我。」她目中忽然涌出泪珠,接着道:「但现在我才知道,他是真心喜欢我的,
以前他对我那种样子,只不过因为他天生的怪脾气。」薛大汉冷笑。

  秋菊流着泪,道:「现在我也明白,只要他是真心喜欢我,我也真心喜欢他,
其他的事全不重要,何况……这些天来他过的是什幺日子,我也知道。」她用力
咬住嘴唇,又道:「若不是为了我,就凭你们,又怎幺敢这样子对他?」薛大汉
冷笑道:「你难道真要我杀了你?」秋菊道:「当然是真的,他若因我而死了,
难道我还能活得下去?」薛大汉道:「很好,那幺我就成全了你。」突听傅红雪
道:「等一等!」薛大汉冷冷道:「难道你也要抢着先死?」傅红雪不再回答,
不再说话。

  他已不必再说话,因为他的态度已说明了一切。

  就在这一瞬间,他的人又完全变了。他的心本是紧紧收缩着的,就像是一团
被人揉在掌心的纸。

  一个人的心若已碎了,他纵然还有力量,也不愿再使出来,无法再使出来。
人类所有的一切,本就是随首心情而变化的。酒并不能真的毁了他,真正毁了他
的,是他内心的痛苦和绝望。

  现在他的心已开展。他的态度忽然又变得充满了自信,因为他已知道他所爱
的人并没有背叛他,他握刀的手又变得出奇的镇定。

  薛大汉看着他,心里忽然生出种无法形容的恐惧,他也知道现在若不能杀了
这个人,以后就永远不会再有机会。

  他狂吼一声,冲了过去,五十三斤重的大铁斧,已化作了一阵狂枫。

  花被震碎了,残花在斧风中飞起。然后风声突然停顿。残花慢慢地飘下来…


  铁斧高举在那里,动也不动,薛大汉的人一动也不动的站在那里。

  傅红雪的人已到了他面前,就站在铁斧下,他的刀却已刺入了薛大汉的心脏,
只剩下一截漆黑的刀柄!

  漆黑的刀柄还在手里,脸却是苍白的,苍白得透明。

  薛大汉手里的大铁斧终于落下来,他眼珠已凸出,瞪着博红雪,就像别的那
些死在傅红雪刀下的人一样,眼睛里充满了怀疑和不信。

  可是他现在已必须相信,这个人,这柄刀,的确有这种神秘的魔力。

  傅红雪没有看他,只是看着手里的刀。

  呛薛大汉还没有倒下去,却忽然长长地吐出了口气,仿佛是悲哀,叹息。

  我本来想把你当做朋友的。

  这是他最后说的一句话。然后他就倒下去,倒在花下。


             第090章小李探花

  傅红雪还是没有看他,但也不知为了什幺,冷漠的眼睛里竟也露出种悲伤的
表情。

  「我本来并不想杀你。」这句话他并没有说出来,但有些话本就是不必说出
口来的。

             第三十二章小李飞刀

  残花已落尽,有些花瓣,正落在薛大汉身上。

  路小佳还是坐在那里,他并脸没有去看他朋友的尸体,他看着傅红雪手里的
刀,一双冷漠的眼睛突然变得炽热了起来。

  「好快的刀!」没有回应。

  路小佳忽然笑了,深沉地接着道:「只可惜还并不十分快。」傅红雪还是没
有回应,因为他自己心里也能感觉得到,他虽已杀了薛大汉,但那并不能表示他
的刀已恢复到以前那幺快。十三天来的痛苦折磨,就算铁打的人,也会受到损害。

  路小佳的情况却似在巅峰中。

  所以他笑得很愉快,也很残忍,缓缓道:「现在我们心里一定都明白一件事。」
傅红雪没有问,固为他的确知道路小佳这句话的意思。

  「我若要杀你,今天就是我最好的机会,只有呆子才会错过这种机会。」秋
菊失声道:「你……你也想杀他?」路小佳笑了笑,道:「你看我像是个呆子?」
他微笑着,剥开颗花生,抛起。

  他的手干燥而镇定,但是他抛起的花生却忽然不见了。

  花生突然被一种很奇怪的力量吸到后面去,落在一个人嘴里。

  这人就坐在屋子里刚才傅红雪坐的地方,慢慢地咀嚼着花生,端起了酒杯。
傅红雪一回头就看见了他。

  万世遗,这阴魂不散的万世遗!

  万世遗在微笑,微笑着喝下那杯酒。

  路小佳忽然也笑了,道:「桌上还有菜,你何必抢我的花生下酒?」万世遗
微笑道:「因为能吃到你花生的机会并不多,也只有呆子才会错过这种机会的。」
路小佳道:「你看来也像是个呆子。」万世遗道:「所以我还活着。」路小佳大
笑。他的人突然随着笑声掠出,只一个翻身,就消失在苍茫的暮色里。

  万世遗又为自己倒了杯酒,哺哺道:「看来这年头的呆子越来越少了。」灯
已燃起,是万世遗自己燃起的。屋里也没有别的人,那笑涡很深的少女也已不见
踪影。

  灯燃起的时候,傅红雪就出现在门口,他看着万世遗手里的酒,但现在酒已
对他完全没有吸引力。

  万世遗自己喝下了这杯酒,微笑道:「我不敬你,因为我知道你现在已不会
再喝酒的。」傅红雪盯着他。

  万世遗道:「但你还是可以进来坐坐,这里……」傅红雪忽然打断他的话,
道:「是谁叫你来的?说!」万世遗道:「我自己有脑子。」傅红雪道:「你为
什幺总是要来管我的事?」万世遗道:「谁管你的事了?」傅红雪道:「刚才你
……」万世遗道:「刚才我只不过吃了路小佳一颗花生而已,那难道也是你的事?」
傅红雪闭紧了嘴。

  万世遗忽然叹了口气,道:「这年头的呆子虽越来越少,但一两个总还是有
的。」秋菊垂着头,慢慢地穿过花径。夜色已笼罩大地。

  她脸上的泪痕还没有干,眼睛里又有了泪光。然后她就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
一种奇特、缓慢的脚步声。

  她自己也走得慢。

  风在吹,秋星一粒粒升起,远处仿佛有人在吹笛。

  秋夜的笛声,仿佛总是令人断肠的。

  门就在前面,她已将走出门,但就在这时,她听到有人轻唤:「你」傅红雪
的眼睛在星光下看来就像是秋月下清澈的湖水。

  秋菊停下来,转过身。

  傅红雪凝视着她,道:「你又要走?」秋菊又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傅红
雪道:「你为什幺从不等我?」秋菊垂下头,道:「你……你几时要我等过你?」
这句话也像是一根针,一根尖针,但却并不是冰冷的针。

  傅红雪突然冲过去,紧紧拥抱住她。

  他抱得真紧,他的泪水涌出时,秋菊的哭声已响遍在这充满花香的秋风里。

  「我以为你永远不会再要我了。」「为什幺?你为什幺会这幺想。」「因为
……因为你看见了我跟那个人……」「那不能怪你。」「你以为我看不起你,不
要你了,所以才会去找别人。」「你真的不恨我?」「那本是我的错,我怎幺能
怪你。」「可是我……」「不管你怎幺样,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我们为什幺不
能够将过去的事情忘记?」「你真的能忘记我过去的那些……」「我只希望你也
能忘记我过去对你的那些不讲理的事。」秋菊笑了她脸上的泪痕虽然还未干,可
是她笑了,笑得那幺温柔,那幺甜蜜。她甜笑着,在他耳畔低语。

  「你真的是傅红雪?」「当然是。」「可是你为什幺好像忽然变了个人呢?」
「固为我的确已变了」「怎幺会变的?」秋菊道:「你不肯告诉我?」傅红雪终
于轻轻叹息了一声。「我也不知道我怎幺会变的,我只知道离开了你十二天之后,
再也不想离开你一刻了。」秋菊紧紧拥抱住他,泪珠又一连申流下来。

  但这已是幸福快乐的泪珠,这种泪珠比珍珠还珍贵。

  人,毕竟是人。就算他心上真的有一层冰,冰也有溶化的时候,爱的力量永
远比仇恨伟大。有时仇恨看来虽然更尖锐,更深切,但只有爱的力量才是永恒不
变的。

  现在坐在窗台上的,是万世遗。

  风吹过的时候,他身后隐隐有铃声轻响。

  他们看着傅红雪和秋菊穿过花径,走出去,消失在夜色间。

  丁灵琳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道:「看来他现在渐渐变得像是个人了。」她说
的他,当然就是傅红雪。

  现在无论万世遗走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刚才她没有出现,因为,她一直
都在后面监视着这里的女孩子们。

  她并不是怕别的,只不过不愿她们见到万世遗,也不愿万世遗见到她们,连
她自己都承认她是个很会吃醋的女人。

  万世遗道:「你认为以前他不是个人?」丁灵琳道:「至少我没有看见过像
他那样的人。」这点万世遗也不能不承认。

  丁灵琳道:「我也从来没有想到,他真会为秋菊那幺痛苦。」万世遗忽然笑
了笑,道:「你认为他痛苦是为了她?」丁灵琳道:「难道不是?」万世遗摇摇
头。

  丁灵琳道:「你认为他痛苦是为什幺?」万世遗道:「他一直认为自己比秋
菊高尚,一直认为秋菊配不上他。」丁灵琳道:「这倒一点也不假。」万世遗道:
「所以等到秋菊离开他的时候,他才会感觉特别痛苦,因为他总认为秋菊应该像
狗一样跟着他。」丁灵琳道:「你认为他痛苦只不过因为他的自尊受到了伤害?」
万世遗道:「那当然也因为他觉得自己受欺骗,无论是什幺样的男人,被女人欺
骗时都会觉得很痛苦的,就算他根本不爱那个女人,也同样痛苦。」丁灵琳道:
「你认为他根本不爱秋菊?」万世遗道:「我并不是这意思。」丁灵琳道:「你
是什幺意思?」万世遗道:「我的意思是说,秋菊若不离开他,他总有一天也会
离开秋菊,在那种情况下,他就绝不会痛苦了。」丁灵琳道:「为什幺?」万世
遗道:「因为他跟别的人不同。」丁灵琳道:「有什幺不同?」万世遗道:「他
是在仇恨中生长的,所以……」丁灵琳道:「所以他就算真的爱秋菊,也还是忘
不了他的仇恨!」万世遗道:「绝对忘不了。」丁灵琳道:「看来你好像很了解
他。」万世遗轻轻叹息了一声,道:「世上绝没有任何人比我更了解他。」丁灵
琳道:「为什幺?」万世遗突然沉默。

  丁灵琳道:「是不是因为你也踉他一样,是在仇恨中生长的?」万世遗沉默
了很久,缓缓道:「也许是的,可是我跟他并不相同。」丁灵琳道:「为什幺?」
万世遗目光凝视着远方的一颗明星,道:「因为我曾遇到过一个人」丁灵琳道:
「一个什幺样的人?」万世遗道:「一个神奇的人,世上假如真的有神存在,他
就是神。」丁灵琳道:「就是他改变了你的一生?」万世遗点点头。

  丁灵琳咬着嘴唇,也沉默了很久,才轻轻问道:「他是男人,还是个女人?」
万世遗笑了。

  丁灵琳瞪起了眼,道:「一定是个女人,是个什幺样的女人?」万世遗道:
「他若是女人,世上所有的人就全都是女人了。」丁灵琳道:「这是什幺意思?」
万世遗目中忽然露出一种说不出的崇敬之色,道:「我看见过很多人,各式各样
的人我都看过,但只有他,才配称得上是真正的男子汉。」丁灵琳也笑了。

  万世遗道:「我从未看过比他更伟大的人。」丁灵琳道:「他一定很豪爽,
很有义气。」万世遗道:「又何止如此而已,就算将世上所有称赞别人的话,全
都加到他身上,也不能形容他的伟大于万一。」丁灵琳道:「你佩服他?」万世
遗道:「又岂止是佩服而已,他就算叫我立刻去死,我也愿意。」他又叹息了一
声,道:「但他显然不会叫我去死的,他一向只会为了别人,牺牲自己。」丁灵
琳听得眼睛里也发出了光,道:「他究竟是谁呢?」万世遗道:「你应该听说过
他的。」丁灵琳道:「哦?」万世遗道:「他姓李……」丁灵琳耸然道:「莫非
是小李探花?」万世遗笑道:「我就知道你一定听说过他。」了灵琳眼睛里立刻
也露出同样的尊敬之色,叹息着道:「我当然听说过他……世上又有谁没有听说
过他的呢?」万世遗道:「他的所作所为,的确令人很难忘记。」丁灵琳道:
「尤其是他和上官金虹那一战,江湖上虽然没有人真的看见过,可是在传说中,
那一战简直比神话还要神奇。」万世遗笑道:「我至少听五百个人谈起过那一战,
每个人的说法居然都不同。」丁灵琳笑道:「我也听过很多种说法,谁都坚持认
为自己说的那一种才是正确的,谁都认为别人说的是谎话。」万世遗道:「但至
少有一点,却是每个人都不能不承认的。」丁灵琳道:「哪一点?」万世遗道:
「小李飞刀,例不虚发!」他眼睛焕发着光,接着说:「无论谁都不能不承认,
到现在为止,普天之下,还没有人能避开他的那一刀!」丁灵琳眼睛也在发着光,
叹息着道:「只可惜他的那一刀已成绝响,我们是再也看不到的了。」万世遗道:
「谁说的?」丁灵琳道:「据说他杀了上官金虹后,就封刀退隐,再也不问江湖
的事。」万世遗笑笑。

  丁灵琳道:「他若非退隐世外,江湖中为什幺就听不见他的消息?」万世遗
又笑笑。

  丁灵琳道:「你难道知道他的消息?」万世遗沉吟着,终于道:「追查梅花
盗,威震少林寺,决战上官金虹,那些只不过是他一生中的几件小事而已。」丁
灵琳道:「那些事情还是小事?」万世遗道:「他破了金钱帮之后,在江湖中又
不知做了多少惊天动地的事。」丁灵琳道:「真的?」万世遗道:「我为什幺要
骗你?」丁灵琳道:「他又做了些什幺事?」万世遗道:「你若听到了那些事,
我敢保证你一定会热血沸腾,晚上连觉都睡不着。」丁灵琳道:「这些惊天动地
的大事,我为什幺连一件都没有听到?」万世遗微笑道:「虬髯客在海外威镇十
国,自立为王,李靖都不知道,小李探花做的事,你一个小小的女孩子怎会知道。」
他不让丁灵琳开口,接着又道:「真正的大英雄大豪杰,做事一向是不愿被俗人
知道的。」丁灵琳撇了撇嘴,道:「我是俗人,你呢?」万世遗笑道:「我也是
俗人,只不过我的运气比你好些。」丁灵琳拉起了万世遗的手,甜笑着道:「你
能不能将那事说来给我听听?……我宁愿晚上不睡觉也要听。」万世遗道:「等
有空的时候,我说不定会讲给你听听的。」丁灵琳笑得更甜,柔声道:「那幺现
在你就说好不好?」万世遗道:「现在我没空。」丁灵琳道:「先说一两件行不
行?」万世遗道:「不行。」丁灵琳的嘴嘟起来了,重重地甩下他的手,道:
「人家一有事求你,你就摆起架子来了。」万世遗笑道:「架子当然要摆的。」
了灵琳嘟着嘴,道:「凭什幺?」万世遗道:「就凭那些故事,无论谁知道那幺
精彩的故事,都有资格可以摆摆架子。」丁灵琳眨着眼,道:「真的那幺精彩?」  第091章美女,别跟着我,不然把你……

  万世遗道:「我保证你从未听过那样精彩、那幺令人感动的事。」丁灵琳的
态度又软了,赔着笑道:「那幺我就让你摆摆架子,你要茶,我就去替你倒茶,
你要喝酒,我就去替你倒酒,这样行不行?」万世遗道:「还是不行。」丁灵琳
道:「为什幺?」万世遗道:「因为我现在真的没空。」丁灵琳道:「你现在要
干什幺?」万世遗道:「我要赶着到好老汉庄去。」丁灵琳道:「好汉庄?」万
世遗道:「好汉庄就是薛家庄。」丁灵琳道:「好汉庄的庄主,就是那薛大汉的
老于薛斌。你要赶去报凶讯?」万世遗道:「我不是乌鸦。」丁灵琳道:「那你
赶去干什幺?」万世遗道:「我若猜的不错,傅红雪现在想必也在急着赶到那里
去。」丁灵琳道:「他去你就要去?」万世遗笑笑。

  丁灵琳道:「你对他的事,为什幺总是比对我还关心?」万世遗又笑笑。

  丁灵琳盯着他道:「我总觉得你跟他好像有点很特别的关系,究竟是什幺关
系?」万世遗笑道:「你难道连他的醋也要吃?莫忘记他是个男人。」丁灵琳道:
「男人又怎幺样?男人跟男人,有时候也会……」这句活没说完,她自己也笑,
红着脸笑了。

  万世遗却在沉思着,道:「想当年,薛斌也是条好汉,一百零八招开天辟地
盘古神斧,也曾横扫过太行山,却不知现在怎幺样了。」丁灵琳道:「你难道生
怕傅红雪不是他的对手,所以要赶去相助?」万世遗笑了笑,道:「若连傅红雪
都不是他的放手,我赶去又有什幺用?」了灵琳凝视着他,道:「你的功夫难道
远不如傅红雪?」万世遗道:「据我所知,他刀法很快,当今天下已没有人能比
得上。」丁灵琳道:「可是我还听到很多人说过,你也有柄很很可怕的刀。」万
世遗道:「哦?」丁灵琳道:「而且是柄看不见的刀。」万世遗道:「哦?」丁
灵琳道:「你少装糊涂,我只问你,你的那柄刀,是不是小李飞刀的真传?」万
世遗叹口气,道:「小李飞刀本就是小李飞刀,除了小李探花自己的之外,就没
有第二家。」丁灵琳道:「为什幺?」万世遗道:「因为那种刀本就是没有人能
学得会的。知道了吧!」丁灵琳道:「你呢?」万世遗苦笑道:「我若能学会他
的一成,就已心满意足了。」丁灵琳嫣然道:「想不到你居然也会变得这幺谦虚
起来了。」万世遗道:「我本来就是个很谦虚的人。」丁灵琳道:「只可惜有点
不老实。」万世遗正色道:「所以你最好还是不要跟着我,我毛病若是来了,忽
然把你强奸了也说不定。」丁灵琳的脸又红了。她咬着嘴唇,用眼角瞟着万世遗
道:「你要是不敢,你就是个龟孙子。」凌晨,秋寒满衾。

  秋菊醒了,她醒得很早,可是她醒来的时候,已看不见枕畔的人。枕上还残
留着傅红雪的气息,可是他的人呢?

  一种说不出的孤独和恐惧,忽然涌上秋菊的心,她的心沉了下去,她还记得
昨夜傅红雪说的话:「有些事你虽然不想做,但却非做不可。」当然她也承认。
无论谁在这一生中,至少都做过一两件他本不愿做的事。

  现在她终于明白傅红雪这句话的意思。

  「我不想走的,但是我不能不走。」风吹着窗纸,苍白得就像是她的脸。

  风真冷。

  她痴痴地听着窗外的风声,她并没有流泪,可是她全身却已冰冷。

  乳白色的晨雾刚刚从秋草间升起,草上还带着昨夜的露珠,一条黄泥小径婉
蜒从田陌间穿出去。傅红雪走在小径上,手里紧紧握着他的刀,左腿先迈出一步,
右腿再跟着慢慢地拖过去。

  漆黑的刀,苍白的脸。

  「我不想走的,可是我不能不走!」他也并没有流泪,只不过心头有点酸酸
的,又酸又苦又涩,可是他的痛苦并不深,因为这次并不是秋菊离开了他,而是
他主动离开了秋菊。

  「……我只知道离开了你十二天之后,再也不想离开你片刻。」对这句话,
他并不觉得歉疚,因为当时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确是真心的。

  那时本是他最软弱的时候。一个人空虚软弱时,往往就会说出那些连他自己
也想不到自己会说出来的话。

  当时他的确想她,感激她,需要她。因为她令他恢复了尊严和自信,令他觉
得自己并不是个被遗弃的人。

  然后他的情感渐渐平静。

  然后他就想起了各种事,想起了她的过去,她的职业,她的虚荣。

  想起了她悄悄溜走的那一天,尤其令他忘不了的是,那赶车的小伙子搂着她
走入客栈的情况。

  那十三天,他们在做什幺?是不是也在……

  他拥抱着她光滑柔软的胴体时,忽然觉得一阵说不出的恶心。

  「……那已是过去的事,我们为什幺不能将过去的事一起忘记?」现在他才
知道,有些事是永远忘不了的,你越想忘记它,它越要闯到你的心底来。

  那时他不禁又想起她一掌将那小伙子掴倒在地上的情景。

  「以后说不定她还是会悄悄溜走的,因为她本就是个无情无义的人。」猛然
间,所有的爱全都变成了恨,因为他本来就是生长在仇恨中的。

  「何况我本来就无法供养她,何况我要去做的事她本就不能跟着。」「我走
了,反而对她好。」「过两年,她说不定真能将银子一车车运口去。」一个人若
要为自己找借口,那实在是件非常容易的事。

  一个人要原谅自己更容易。

  他已完全原谅了自己。秋菊若是永远不再回来,他也许会思念一生,痛苦一
生,可是她现在已回来。

  他情感的创伤,很快就收起了口,结起了疤,伤疤是硬的,硬而麻木。

  「既然她迟早要走,我为什幺不先走呢?」秋意很深,秋色更浓。

  远山是枯黄色的,秋林也是枯黄色,在青灰色的苍穹下,看来有种神秘而凄
艳的美。

  傅红雪慢慢地走过去。他走得虽馒,却绝不停下来,因为他知道秋林后就是
好汉庄。

  好汉庄就像它的主人一样,已经垂垂老矣。

  墙上已现出鱼纹,连油漆都很难掩饰得住,风吹着窗棂时,不停地「格格」
发响。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正照在架上的铁斧上。

  一柄六十三斤的大铁斧。

  薛斌背负着双手,站在阳光下,凝视着这柄铁斧。

  在他说来,这已不仅是柄斧头而已,而是曾经陪他出生入死,身经百战的伙
计。

  三十年前,这柄铁斧陪他入过龙潭,闯过虎穴,横扫过大行山。现在这柄铁
斧还是和三十年前一样,看来还是那幺刚健,还是在闪闪的发着光。

  可是铁斧的主人呢?

  薛斌抬起手掩住嘴,轻轻地咳嗽着,阳光照在他身上,虽然还只不过是刚升
起来的阳光,但在他感觉中,却好像是夕阳。他自己却连夕阳无限好的时光都已
过去,他的生命已到了深夜。

  枣木桌上,有一卷纸,那正是他在城里的旧部用飞鸽传来的书信。

  现在他已知道他的朋友和儿子都已死在一个少年人的刀下,这少年叫傅红雪。

  薛斌当然知道这并不是他的真名实姓。他当然姓白。

  白家人用的刀,那是漆黑的刀鞘漆黑,刀柄漆黑。

  薛斌很了解那是柄什幺样的刀。他曾亲眼看到过同样的一柄刀,在眨眼间连
杀三位武林中的一流高手。

  现在他身上还有一条刀疤,从喉头直穿脐下,若不是他特别侥幸,若不是对
方力已将竭,这一刀已将他劈成两半。直到十几年后,他想起那时刀光劈下时的
情景,手心还是会忍不住淌出冷汗。有时他在睡梦间都会被惊醒,梦见有人又拿
着同样一柄漆黑的刀来找他,将他一刀劈成两半。

  现在这人果然来了!

  铁斧还在闪着光。

  他挽起衣袖,紧握住斧柄,挥起。

  昔年他也曾用这柄铁斧,劈杀太行巨盗达三十人之多,但现在这柄铁斧却似
已重得多了,有时他甚至已不能将它使完那一百零八招。他决心还要试一试。

  大厅中很宽阔,他挥舞铁斧,移身错步,刹那间,只见斧影满厅,风声虎虎,
看来的确还有几分昔年横扫大行山的雄风威力。

  可是他自己知道,他已力不从心了。使到第七十八招式,他已气喘如牛,这
还只不过是他自己一个人在练,若是遇到强敌时,只怕连十招都很难。

  他喘息,放下铁斧。

  桌上有酒,他喘息着坐下来,为自己斟了满满一杯,仰起脖子喝下去。

  他发现自己连酒量都已大不如前了,以前他可以连尽十觥,现在只不过喝了
三大杯,就已酒意上涌,连脸都红了。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家人,佝偻着身子,慢慢地走了进来。

  他幼时本是薛斌的书童,在薛家已近六十年。

  少年时,他也是个精壮的小伙子,也舞得起三十斤重的铁斧,也杀过些绿林
好汉。但现在,他不但背已驼,腰已弯,身上的肌肉已松弛,而且还得了气喘病,
走几步路都会喘起来。

  薛斌看见他,就好像看见自己一样。

  「岁月无情,岁月为什幺如此无情?」薛斌在心里叹了口气,道:「我吩咐
你的事,已办妥了吗?」其实他本不必问的,这老家人对他的忠心,他比谁都知
道得更清楚。

  老人家垂着手,道:「庄丁,马夫连后院的丫头和老妈子,一共是三十五个
人,现在全都已打发走了,每个人都发了五百两银,已足够他们做个小生意,过
一辈子了。」薛斌点点头,道:「很好。」老家人道:「现在库里的现银还剩下
一千五百三十两。」薛斌道:「很好,你全带走吧。」老家人垂下头,「我……
我不走。」薛斌道:「为什幺?」老家人满是皱纹的脸上,并没有什幺表情,只
是深深道:「今年我已六十八了,我还能走到什幺地方去?」薛斌也不再说。他
知道他们都一样已无路可走。

  凤吹着院子里的梧桐,天地间仿佛充满了剪不断的哀愁。

  薛斌忽然道:「来,你也过来喝杯酒。」老家人没有推辞,默默地走过来,
先替他主人斟满一杯,再替自己倒了杯。他的手在抖。

  薛斌看着他,日中充满了怜惜之色。也许他可怜的并不是这老家人,而是自
己。

  「不错,我记得你今年的确已六十八岁,我们是同年的。」老家人垂首道:
「是。」薛斌道:「我记得你到这里来的那一年,我才八岁。」老家人道:「是。」
薛斌仰面长叹,道:「六十年,一眨眼间,就是六十年了,日子过得真快。」老
家人道:「是。」薛斌道:「你还记不记得你在这一生中,杀过多少人?」老家
人道:「总有二三十个。」薛斌道:「玩过多少女人呢?」老家人眼角的皱纹里,
露出一丝笑意,道:「那就记不清了。」薛斌也微笑着道:「我知道前年你还把
刚来的那小丫头开了,你别以为我不知道。」老家人也不否认,微微笑道:「那
小丫头本就不是什幺好东西,但我刚才还是偷偷的给了她一百两银子。」薛斌也
笑道:「你对女人一向不小气,这点我也知道。」老家人道:「这点我是跟老爷
你学的。」薛斌大笑,道:「我杀的人固然比你多,玩的女人也绝不比你少。」
老家人道:「当然。」薛斌道:「所以我们可以说已经活够了。」老家人道:
「太够了。」薛斌大笑道:「来,我们干杯。」他们只喝了两杯。

  第三杯酒刚斟满,他们已看见一个人慢慢地走入了院子。

  苍自的脸,漆黑的刀。

  梧桐并没有锁住浓秋。

  傅红雪站在梧桐下,手里紧紧握着他的刀。

  薛斌也在看着,看着那柄漆黑的刀,神情居然很平静。

  傅红雪忽然道:「你姓薛?」薛斌点点头。

  傅红雪道:「薛大汉是你的儿子?」薛斌又点点头。

  傅红雪道:「十九年前,那……」薛斌猛然打断了他的话,道:「你不必再
问了,你要找的人,就是我。」傅红雪凝视着他,一字字道:「就是你?」薛斌
点点头,忽然长长叹息,道:「那天晚上的雪很大。」傅红雪瞳孔在收缩,道:
「你……你还记得那天晚上的事?」薛斌道:「当然记得,每件事都记得。」傅
红雪道:「你说。」薛斌道:「那天晚上我到了梅花庵时,已经有很多人在那里
了。」傅红雪道:「都是些什幺人?」薛斌道:「我看不出,我们每个人都是蒙
着脸的,彼此间谁也没有说话。」傅红雪也没有说话。

  薛斌道:「我相信他们也认不出我是谁,因为那天我带的兵器也不是这柄铁
斧,而是柄鬼头大刀。」傅红雪道:「说下去。」薛斌道:「我们在雪地里等了
很久,冷得要命,忽然听见有人说,人都到齐了。」傅红雪道:「说话的人是马
空群?」薛斌道:「不是!马空群正在梅花庵喝酒。」傅红雪道:「说话的人是
谁?他怎幺知道一共有多少人要去?难道他也是主谋之一?」薛斌笑了笑,笑得
很神秘,道:「我就算知道,也绝不会告诉你。」他很快地接着道:「又过了一
阵子,白家的人就从梅花庵里走出来,一个个喝得醉醺醺的,看样子乐得很。」
傅红雪咬着牙,道:「是谁第一个动的手?」薛斌道:「先动手的,是几个善使
暗器的人,但他们并没有得手。」傅红雪道:「然后呢?」薛斌道:「然后大家
就一起冲过去,马空群是第一个上来迎战的,但忽然间,他却反手给了杨常风一
刀。」傅红雪满面悲愤,咬着牙,一字字道:「他逃不了的。」薛斌淡淡道:
「他逃不逃得了,都跟我完全没有关系。」傅红雪淡淡道:「你也休想逃。」薛
斌道:「我根本就没有逃走的意思,我本就是在这里等着你的!」傅红雪道:
「你还有什幺话说?」薛斌道:「只有一句。」他举杯一饮而尽,接着道:「那
次我们做的事,虽然不够光明磊落,但现在若回到十九年前,我还是会再同样做
的。」傅红雪道:「为什幺?」薛斌道:「因为杨常风实在不是个东西。」傅红
雪苍白的脸突然血红,眼睛也已血红,嘶声道:「你出来。」薛斌道:「我为什
幺要出来?」傅红雪道:「拿你的铁斧。」薛斌道:「那也用不着。」他忽然笑
了笑,笑得很奇特,微笑着看看他的老家人,「是时候了。」老家人道:「是时
候了。」薛斌道:「你还有什幺话说?」老家人道:「也只有一句。」他忽然也
笑了笑,一字字道:「那杨常风实在不是个东西!」这句话说完,傅红雪已燕子
般掠进来。

  但他已迟了。

  薛斌和他的老家人都已倒下去,大笑着倒了下去。

  他们胸膛上都已刺入了一柄刀。

  一柄锋利的短刀。

  刀柄握在他们自己的手里。

  风吹着梧桐,风剪不断,愁也剪不断。

  但仇恨却可以断的剪不断的,却砍得断。

  薛斌用自己的刀,砍断了这段十九年的冤仇。

  现在已没有人再向他报复。

  就连傅红雪也不能!

  他只有看着,看着地上的两个死人的脸上,仿佛还带着挪榆的微笑,仿佛还
在对他说:「我们已活够了,你呢?你知不知道自己是为什幺而活的?」为了复
仇?

  这段仇恨是不是真的应该报复?

  「那次我们做的事,虽然不够光明磊落,但现在若回到十九年前,我还是会
同样再做一次!」「洁如本来是我的,但是杨常风却用他的权威和钱财,强占了
她。」「我为什幺要说谎?你难道从未听说过你父亲是个怎幺样的人,那幺我可
以告诉你,他是个……」「我也只有一句话要说,那杨常风实在不是个好东西!」
薛斌的话,柳东来的话,老家人的话,就像是汹涌的浪涛。

  一阵阵向他卷过来。

  他们为什幺要说这种话?

  他们说的话为什幺全部一样?

  傅红雪拒绝相信。

  他父亲在他心目中,本来是个神,他一向认为别人也将他父亲当做神。

  但现在,他心里忽然有了种说不出的恐惧,因为现在就连他自己也开始怀疑。

  「为什幺会有那幺多在武林中极有身份地位的人,都不惜将自己的身家性命
孤注一掷,不顾一切的要去杀他?」这问题有谁能回答?有谁能解释?

  傅红雪自己不能。

  他站在那里,看着地上的尸身,身上又开始不停地发抖。

            正文第092章刀剑如幻

             第092章刀剑如幻

  风吹进来,吹起了死人头上的白发。

  他们都已是垂暮老人,他们做的事就算真的不可宽恕,也未必一定要杀了他
们。

  傅红雪对自己做的事是否正确,忽然也起了怀疑。

  他本是为了复仇而生,为了复仇而活着的。

  但现在他却已不知道该怎幺南办了。

  是不是应该饶恕了他们?

  这仇恨若是根本不应该去报复,他活着还有什幺意义?

  死人的脸,已渐渐僵硬,脸上那种挪渝的笑容,变得更奇特诡秘。他们的眼
睛本是凸出来的,现在眼睛里竟突然流下泪来。

  死人绝不会流泪。

  他们流的不是泪,是血!

  他们的嘴角也在流血,七孔中都在流血,一种紫黑色的、闪动着惨绿碧光的
血。

  那也绝不像人类流出的血。就连地狱中的恶鬼,流出的血都未必有如此诡秘,
如此可怕。

  这难道是他们向傅红雪抗议?

  傅红雪的手还是紧紧地握着刀,但他的掌心已沁出冷汗。

  他忽然想冲出去,赶快离开这地方,越快越好。

  可是他刚转过身,就看见了万世遗。

  这阴魂不散的万世遗。

  万世遗也在看着地上的死人,脸上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丁灵琳远远地站在
后面,连看都不敢往这里看。

  她并不是从来没有看见死人,但却实在从来没有看见过这幺可怕的死人。

  傅红雪道:「你又来了。」万世遗点点头,道:「我又来了。」傅红雪道:
「你为什幺总是要跟着我?」万世遗道:「这地方难道只有你一个人能来?」傅
红雪不说话了。其实这次他并不是不愿意见到万世遗。

  因为他刚才见到万世遗时,心里的孤独和恐惧就忽然减轻了很多。也许他一
直都不是真的不愿意见到万世遗的,也许每一次见到万世遗时,他心里的孤独和
恐惧都会减轻些。

  但是他嘴里绝不说出来。

  他不要朋友,更不要别人的同情和怜悯。

  丁灵琳身上的铃裆又在「叮铃铃」的响,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这铃声听
来非但毫不悦耳,而且实在很令人心烦。

  傅红雪忍不住道:「你身上为什幺要挂这些铃?」丁灵琳道:「你身上也一
样可以挂这幺多铃的,我绝不管你。」傅红雪又不说话了。他说话,只因为他觉
得太孤独,平时他本就不会说这句话。

  现在他已无话可说。所以他走了出去。

  万世遗忽然道:「等一等。」傅红雪平时也许不会停下来,但这次却停了下
来,而且回过了身。

  万世遗道:「这两个人不是你杀的。」傅红雪点点头。

  万世遗道:「他们也不是自杀的。」傅红雪道:「不是?」万世遗道:「绝
不是!」傅红雪觉得很惊异,因为他知道万世遗并不是个会随便说话的人。

  「可是我亲眼看见他们将刀刺入自己的胸膛。」万世遗道:「这两柄刀就算
没有刺下去,他们也一样非死不可。」傅红雪道:「为什幺?」万世遗道:「因
为他们早已中了毒。」傅红雪耸然道:「酒里有毒?」万世遗点点头,沉声道:
「一种很厉害、而且很奇特的毒。」傅红雪道:「他们既服毒,为什幺还要再加
上一刀?」万世遗缓慢地道:「因为他们自己并不知道自己已经中了毒。」傅红
雪道:「毒是别人下的?」万世遗道:「当然。」傅红雪道:「是谁?」万世遗
叹了一口气,说道:「这也正是我最想不通的事。」傅红雪没有开口。他知道连
万世遗部想不通的事,那幺能想通这事的人,就不会大多了。

  万世遗道:「能在薛斌酒里下毒的人,当然对这里的情况很熟悉。」傅红雪
同意。

  时开道:「薛斌已经知道你要来找他,他已抱了必死之心。所以才会先将家
人全部遣散。」傅红雪同意。

  他在路上也遇见过被遣散了的好汉庄的庄丁。

  万世遗道:「下毒的人既然对这里的情况很熟悉,当然知道薛斌是非死不可
的。」傅红雪同意,这道理本就是谁都想得通的。

  万世遗道:「薛斌既已必死,他为什幺还要在酒里下毒呢?」这道理就说不
通了。

  傅红雪道:「也许是薛斌自己下的毒?」万世遗道:「不可能。」傅红雪道:
「为什幺?」万世遗道:「他用不着多此一举。」傅红雪道:「也许他怕没有拔
刀的机会!」万世遗道:「要杀你,他当然没有拔刀的机会,可是一个人若要杀
自己,那机会总是随时就有的。」傅红雪不大同意,却也不能否定。他可以不让
薛斌有拔刀自尽的机会,但是他绝不会想到这一着。

  万世遗道:「最重要的是,薛斌绝不会有这一种毒药的。」傅红雪道:「为
什幺?」万世遗道:「他一向自命为好汉,生平从不用暗器,对使毒的人更深恶
痛绝,像他这种人,怎幺肯用毒药毒死自己?」他不让傅红雪开口,很快接着又
道:「何况这种毒药本就是非常少有的,而且非常珍贵,因为它发作时虽可怕,
但无论下在酒里水里,都完全无色无味,甚至连银器都试探不出。」傅红雪道:
「你认得出这种毒药?」万世遗笑了笑,道:「只要是世上有的毒药,我认不出
的还很少。」傅红雪道:「这种毒药是不是一定要用古玉才能试探得出?」要试
探毒药,大多用银器,用古玉是极特殊的例外。

  万世遗道:「你居然也知道这法子。」傅红雪冷冷道:「对毒药我知道得虽
不多,但世上能毒死我的毒药却不多。」万世遗笑了,他知道傅红雪并不是吹牛。

  白凤公主既然是魔教教主的女儿,当然是下毒的大行家。

  她的儿子怎幺可能被人毒死。

  傅红雪也许不善用毒,也许没有看过被毒死的人,可是对分辨毒性的方法,
他当然一定知道得很多。

  只不过他懂的虽多,经验却太少。

  傅红雪道:「你的判断是薛斌绝不会自己在酒里下毒?」万世遗道:「绝不
会。」傅红雪道:「别人既然知道他已必死,也不必在酒里下毒。」万世遗道:
「不错。」傅红雪道:「那幺这毒是哪里来的?」万世遗道:「我想来想去,只
有一种可能。」傅红雪在听着。

  万世遗道:「下毒的人一定是怕他在你的面前说出某件秘密,所以想在你来
之前,先毒死他。」傅红雪道:「可是我来的时候,他还没有死。」万世遗道:
「那也许因为你来得太炔,也许因为他死得太慢。」傅红雪道:「在我来的时候,
他已经至少喝了四五杯。」万世遗道:「酒一端上来已下过毒,但薛斌却过了很
久之后才开始喝,所以酒里的毒已渐渐沉淀。」傅红雪道:「所以他开始喝的那
几杯酒里,毒性并不重。」万世遗道:「不错。」傅红雪道:「所以我来的时候,
他还活着。」万世遗道:「不错。」傅红雪道:「所以他还跟我说了很多话。」
万世遗点点头。

  傅红雪接口道:「可是他并没有说出任何人的秘密。」万世遗道:「你再想
想。」傅红雪慢慢地走出去,面对着满院凄凉的秋风。

  风中梧桐已老了。

  傅红雪沉思着,缓缓道:「他告诉我,他们在梅花庵外等了很久,忽然有人
说,人都到齐了。」万世遗的眼睛立刻发出了光,道:「他怎幺知道人都到齐了?
他怎幺知道一共有多少人要来?这件事本来只有马空群知道。」傅红雪点点头。

  万世遗道:「但马空群那时一定还在梅花庵里赏雪喝酒。」傅红雪道:「薛
斌也这幺说。」万世遗道:「那幺说这话的人是谁呢?」傅红雪摇摇头。

  万世遗道:「薛斌没有告诉你?」傅红雪的神色就好像这秋风中的梧桐一样
萧索,缓缓道:「他说他就算知道,也绝不会告诉我。」他的心情沉重,因为他
又想起了薛斌说过的另一句话:「杨常风实在不是个东西。」这句话他本不愿再
想的,可是人类最大的痛苦,就是心里总是会想起一些不该想、也不愿去想的事。

  万世遗也在沉思着,道:「在酒中下毒的人,莫非就是那天在梅花庵外说'
人都到齐了' 的那个人?」傅红雪没有回答,丁灵琳却忍不住道:「当然就是他。」
万世遗道:「他知道薛斌已发现了他的秘密,生怕薛斌告诉傅红雪,所以就想先
杀了薛斌灭口。」丁灵琳叹了口气,道:「但他却看错了薛斌,薛斌竞是个很够
义气的朋友。」万世遗道:「就因为薛斌是他很熟悉的朋友,所以他虽然蒙着脸,
薛斌还是听出了他的口音。」丁灵琳道:「不错。」万世遗道:「那幺他若自己
到这里来了,薛斌就不会不知道。」丁灵琳道:「也许他叫别人来替他下毒的?」
万世遗沉吟道:「这种秘密的事,他能叫谁来替他做呢?」丁灵琳道:「当然是
他最信任的人。」万世遗道:「他若连薛斌这种朋友都不信任,还能信任谁?」
丁灵琳道:「夫妻、父子、兄弟,这种关系就都比朋友亲密得多。」万世遗叹息
着,道:「只可惜现在薛家连一个人都没有了,我们连一点线索都问不出来。」
丁灵琳道:「薛家的人虽然已经走了,但还没有死。」万世遗点了点头,走过去
将壶中残酒嗅了嗅,道:「这是窖藏的陈年好酒,而且是刚开坛的。」丁灵琳嫣
然道:「你用不着卖弄,我一向知道你对酒很有研究对所有的坏事都很有研究。」
万世遗苦笑道:「只可惜却不知道薛家酒窖的管事是谁?」丁灵琳道:「只要他
还没有死,我们总有一天能找得出他来的,这根本不成问题。」她凝视着万世遗,
慢慢地接着道:「问题是你为什幺要对这件事如此关怀,这跟你又有什幺关系?」
傅红雪霍然回头,瞪着万世遗,道:「这件事跟你全无关系,我早就告诉过你,
莫要多管我的闲事。」万世遗笑了笑,道:「我并不想管这件事,只不过觉得有
点好奇而已。」傅红雪冷笑。他再也不看万世遗一眼,冷笑着走出去。

  丁灵琳忽然道:「等一等,我也有句话要间你。」傅红雪还是继续往前走,
走得很慢。

  丁灵琳道:「她呢?」傅红雪骤然停下了脚步,道:「她是谁?」丁灵琳道:
「就是那个总是低着头,跟在你后面的女孩子。」傅红雪苍白的脸突然抽紧。

  然后他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正午的日色竟暗得像黄昏一样。

  丁灵琳看着傅红雪孤独的背影,忽然叹了口气,道:「你说的不错,秋菊果
然不该再回来找他的,现在他果然反而离开了秋菊。」她摇着头,叹息着道:
「我本来以为他已渐渐变得是个人,谁知道他还是跟以前一样,根本不是个东西。」
万世遗道:「他的确不是东西。他是人。」丁灵琳道:「他假如有点人味,就不
该离开那个可怜的女孩子。」万世遗道:「就因为他是人,所以才非离开那女孩
子不可。」丁灵琳道:「为什幺?」万世遗道:「因为他觉得自己受了委屈,心
里的负担一定很重,再继续和秋菊生活下去,一定会更加痛苦。」丁灵琳道:
「所以他宁愿别人痛苦。」万世遗叹了口气道:「其实他自己心里也一样痛苦的,
可是他非走不可。」丁灵琳道:「为什幺?」万世遗道:「秋菊既然能离开他,
他为什幺不能离开秋菊?」丁灵琳道:「因为……因为……」万世遗道:「是不
是因为秋菊是个女人?」丁灵琳道:「男人本来就不该欺负女人。」万世遗道:
「但男人也一样是人。」他叹了口气,苦笑道:「女人最大的毛病就是总不把男
人当做人,总认为女人让男人受罪是活该,男人让女人受罪就该死了。」丁灵琳
忍不住抿嘴一笑,道:「男人本来就是该死的。」她忽然抱住了万世遗,咬着他
的耳朵,轻轻道:「天下的男人都死光了也没有关系,只要你一个人能活着就好。」
秋风萧索,人更孤独。

  傅红雪慢慢地走着,他知道后面永远不会再有人低着头,跟着他了。这本不
算什幺,他本已习惯孤独。但现在也不知为了什幺,他心里总觉得有些空空洞洞
的,仿佛失落了什幺在身后。有时他甚至忍不住要回头去瞧一瞧,后面的路很长,
他已独自走过了很长的路,可是前面的路更长,难道他要独自走下去?「她的人
呢?」在这凄凉的秋风里,她在干什幺?是一个人独自悄悄流泪?还是又找到了
一个听话的小伙子?

  傅红雪的心里又开始好像在被针刺着。

  这次是他离开她的,他本不该再想她,本不该再痛苦。可是他偏偏会想,偏
偏会痛苦。是不是每个人都有种折磨自己的**?为什幺他既折磨了别人,还要折
磨自己?

  现在他就算知道她在哪里,也是绝不会再找她的了。

  但他却还是一样要为她痛苦。这又是为了什幺?

  在没有人的时候,甚至连傅红雪有时也忍不住要流泪的。

  可是他还没有流泪时,就已听见了别人的哭声。

  是一个男人的哭声。哭的声音很大,很哀恸。

  男人很少这幺样哭的,只有刚死了丈夫的寡妇才会这样子哭。

  傅红雪虽然并不是喜欢多管闲事的人,却也不禁觉得很奇怪。但他当然绝不
会过去看,更不会过去问。

  哭声就在前面一个不十分浓密的树林里,他从树林外慢慢地走了过去。

  哭的人还在哭,一面哭,一面还在断断续续的喃喃自语:「杨大侠,你为什
幺要死?是谁害死了你?你为什幺不给我一个报恩的机会?」傅红雪突然停下了
脚步,转过身。

  一个穿着孝服的男人,跪在树林里,面前摆着张小桌子。

  桌子上摆着些纸人纸马,还有一柄纸刀。

  用白纸糊成的刀,但刀柄却涂成了黑色。

  看来是个个性很强的、很不容易哭的人。

  但现在他却哭得很伤心。他将桌上的纸人纸马纸刀拿下,点起了火,眼睛里
还在流泪。

  傅红雪已走过去,站在旁边,静静地看着。

  这个人却在看着纸人马在火中焚化,流着泪倒了杯酒泼在火上,又倒了杯酒
自己喝下去。喃喃道:「杨大侠,我没有别的孝敬,只希望你在天之灵永不寂寞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他已又失声痛哭起来。

  等他哭完了,傅红雪才唤了一声:「喂。」这人一惊,回过身,吃惊地看着
傅红雪。

  傅红雪道:「你在哭谁?」这人迟疑着,终于道:「我哭的是一位顶天立地
的男子汉,是一位绝代无双的大侠,只可惜你们这些少年人是不会知道他的。」
傅红雪的心已在跳,勉强控制着自己,道:「你为什幺要哭他?」这人道:「因
为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这一生中,从未受过别人的恩惠,但他却救了我的命!」
这人叹了口气,道:「二十年前,我本是个镖师,保了一趟重镖经过这里。」傅
红雪问道:「就在这里?」这人点点头,道:「因为保的镖太重,肩上的担子也
太重,所以只想炔点将这趟镖送到地点,竟忘了到好汉庄上去向薛斌递帖子。」
傅红雪道:「难道来来往往的人,都要向他递帖子?」这人道:「经过这里的人,
都要到好汉庄去递帖子,拜见他,喝他一顿酒,拿他一点盘缠再上路,否则他就
会认为别人看不起他。」他目中露出愤怒之色,冷笑着又道:「因为他是这里的
一条好汉,所以谁也不敢得罪他。」傅红雪道:「但你却得罪了他。」这人道:
「所以他就带着他那柄六十三斤的巨斧,来找我的麻烦了。」傅红雪道:「他要
你怎幺样?」这人道:「他要我将镖车先留下,然后再去请我们镖局的镖主来,
一起到好汉庄去磕头赔罪。」傅红雪道:「你不肯?」这人叹道:「我赵大方磕
头赔罪倒无妨,但这趟镖是要限期送到的,否则我们镖局的招牌就要被砸了。」
傅红雪道:「所以你们就交上了手?」赵大方又叹了口气,道:「只可惜他那柄
六十三斤重的宣花铁斧实在太霸道,我实在不是他的敌手,他盛怒之下,竟要将
我立劈在斧下。」他神情忽又兴奋起来,很快地接着道:「幸好就在这时,那位
大侠客恰巧路过这里,一出手就拦住了他,问清了这件事,痛责了他一顿,叫他
立刻放我上路。」傅红雪道:「后来呢?」赵大方道:「薛斌当然还有点不服气,
还想动手,但他那柄六十三斤重的宣花铁斧,到了这位大侠客面前,竟变得像纸
扎的。」傅红雪的心又在跳。

  赵大方叹息着,道:「老实说,我这一辈子从来也没有看见过像这位大侠那
幺高的武功,也从来没有看见过那幺慷慨好义的人物,只可惜……」傅红雪道:
「只可惜怎幺样?」赵大方黯然道:「只可惜这幺样一位顶天立地的人物,后来
竞被宵小所害,不明不白的死了。」他目中已又有泪盈眶,接着道:「只可惜我
连他的墓碑在哪里都不知道,只有在每年的这一天,都到这里来祭奠他,想到他
的往日雄风,想到他对我的好处,我就忍不住要大哭一场。」傅红雪用力紧握双
手,道:「他……他叫什幺名字?」赵大方凄然道:「他的名字我就算说出来,
你们这些年轻人也不会知道。」傅红雪道:「你说!」赵大方迟疑着,道:「他
姓杨……」傅红雪道:「杨常风?」赵大方骇然道:「你怎幺知道他的?」

            正文第093章江湖险恶

             第093章江湖险恶

  傅红雪没有回答,一双手握得更紧,道:「他究竟是个怎幺样的人?」赵大
方道:「我刚才说过,他是位顶天立地的奇男子,也是近百年来武林中最了不起
的大英雄。」傅红雪道:「那是不是因为他救了你,你才这幺说?」赵大方真诚
的道:「就算他没有救我,我也要这幺样说的,武林中人谁不知道神刀堂白堂主
的侠名,谁不佩服他。」傅红雪道:「可是……」赵大方抢着道:「不佩服他的,
一定是那些蛮横无理、作恶多端的强盗歹徒,因为杨大侠嫉恶如仇,而且天生侠
骨,若是见到了不平的事,他是一定忍不住要出手的。」他接着又道:「譬如说
那薛斌就一定会恨他,一定会在背后说他的坏话,但……」傅红雪一颗本已冰冷
的心,忽然又热了起来。

  赵大方下面所说的是什幺,他已完全听不见了,他心里忽然又充满了复仇的
**,甚至比以前还要强烈得多。

  因为现在他终于明白他父亲是个怎幺样的人。

  现在他已确信,为了替他父子亲复仇,无论牺牲什幺都值得。对那些刺杀他
父亲、毁谤他父亲的人,他更痛恨,尤其是万马堂。

  他发誓一定要找到马空群!发誓一定绝不再饶过这可耻的凶手!

  赵大方吃惊地看着他,猜不出这少年为什幺会忽然变了。

  傅红雪忽然道:「你可曾听过马空群这名字?」赵大方点点头。

  傅红雪道:「你知不知道他在哪里?」赵大方摇摇头,眼睛已从他的脸上,
看到他手里握着的刀。漆黑的刀,刀鞘漆黑,刀柄漆黑。

  这柄刀显然是赵大方永远忘不了的。他忽然跳起来,失声道:「你……你莫
非就是……」傅红雪道:「我就是。」他再也不说别的,慢慢地转过身,走出了
树林。

  林外秋风正吹过大地。

  赵大方痴痴地看着他,忽然也冲出去,枪在他面前,跪下,大声道:「杨大
侠对我有天高地厚之恩,他老人家虽然已仙去,可是你……你千万要给我一个报
恩的机会。」傅红雪道:「不必。」赵大方道:「可是我……」傅红雪道:「不
必。」傅红雪又道:「你刚才对我说了那些话,就已算是报过恩了。」赵大方道:
「可是我说不定能够打听出那姓马的消息。」傅红雪道:「你?」赵大方道:
「现在我虽已洗手不吃镖行这碗饭了,但我以前的朋友,在江湖中走动的还是有
很多,他们的消息都灵通得很。」傅红雪垂下头,看着自己握刀的手,然后他忽
然问:「你住在哪里?」屋子里很简朴,很干净,雪白的墙上,挂着一幅人像。

  画得并不好的人像,却很传神。

  一个白面微须、目光炯炯有神的中年人,微微仰着脸,站在一片柳林外,身
子笔挺,就像是一杆标枪一般。他穿的是一件紫缎锦袍,腰畔的丝带上,挂着一
柄刀,漆黑的刀!人像前还摆着香案,白木的灵牌上,写着的是:恩公杨大侠之
灵位。这就是赵大方的家。

  赵大方的确是个很懂得感激人的人,的确是条有血性的汉子。现在他又出去
为傅红雪打听消息了。

  傅红雪正坐在一张白杨木桌旁,凝视着他父亲的遗像。他手里紧紧握着的,
也正是一柄同样的刀,刀鞘漆黑,刀柄漆黑。

  他到这里已来了四天。这四天来,他天天都坐在这里,就这样呆呆地看着他
的遗像。他全身冰冷,血却是热的。

  「他是个顶天立地的奇男子,也是近百年来武林中最了不起的英雄好汉。」
这一句话就已足够。无论他吃了多少苦,无论他的牺牲多幺大,就这一旬话已足
够。

  他绝不能让他父亲的在天英灵,认为他是个不争气的儿子。

  他一定要洗清这血海深仇,无论付出什幺代价都值得。

  夜色已临,他燃起了灯,独坐在孤灯下。

  这些天来,他几乎已忘记了秋菊,但在这寂寞的秋夜里,在这寂寞的孤灯下,
灯光闪动的火焰,仿佛忽然变成了秋菊的眼波。

  他咬紧牙,拼命不去想她。在他父亲的遗像前,来想这种事,简直是种冒读,
简直可耻,幸好就在这时,门外已有了脚步声。这是条很僻静的小巷,这是栋很
安静的屋子,绝不会有别人来的。

  进来的人果然是赵大方。傅红雪立刻问道:「有没有消息?」赵大方垂着头,
叹息着。

  傅红雪道:「我已等了四天。」赵大方搓着手,道:「你就算要走,也该等
到明天走。」傅红雪道:「为什幺?」赵大方道:「因为今天夜里有个人要来。」
傅红雪道:「什幺人?」赵大方道:「一个怪人。」傅红雪皱了皱眉。

  赵大方神情却兴奋了起来。道:「他不但是个怪人,而且简直可以说是个疯
于,但他却是天下消息最灵通的疯于。」傅红雪迟疑着,道:「你怎幺知道他会
来?」赵大方道:「他自己说的。」傅红雪道:「什幺时候说的?」赵大方道:
「三年前。」傅红雪又皱起了眉。

  赵大方道:「就算是三十年前说的,我还是相信他今天夜里一定会来,就算
砍断了他的两条腿,他爬也会爬着来。」傅红雪冷冷道:「他若死了呢?」赵大
方道:「他若死了,也一定会叫人将他的棺材抬来。」傅红雪道:「你如此信任
他?」赵大方道:「我的确信任他,因为他说的话,从未失信过一次。」傅红雪
慢慢地坐了下去。

  赵大方却忽又问道:「你从不喝酒的?」傅红雪摇摇头。他摇头的时候,心
里又在隐隐发病。

  赵大方并没有看出他的痛苦,笑着道:「但那疯子却是酒鬼,我在两年前已
为他准备了两坛好酒。」傅红雪冷冷的道:「我只希望这两坛酒有人喝下去。」
酒已摆在桌上,两大坛。

  夜已深了,远处隐隐传来更鼓,已近三更。

  三更还没有人来。赵大方却还是心安理得地坐在那里,连一点焦躁的表情都
没有。

  他的确是个很信任朋友的人!

  傅红雪一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什幺话都不再问。

  还是赵大方忍不住打破了沉默,微笑着道:「他不但是个疯子,是个酒鬼,
还是个独行盗,但我从来也没有见过比他更可靠的朋友。」傅红雪在听着。

  赵大方道:「他虽然是个独行盗,却是个劫富济贫的侠盗,自己反而常常穷
得一文不名。」傅红雪并不奇怪,他见过这种人,听说万世遗就是这种人。

  赵大方道:「他姓金,别人都叫他金疯子,渐渐就连他本来的名字都忘了。」
傅红雪这时却已没有在听他说话,因为这时小巷中已传来一阵脚步声。脚步声很
重,而且是两个人的脚步声。

  赵大方也听了听,立刻摇着头道:「来的人绝不是他。」傅红雪道:「你说
过他是个独行盗,一向是独来独往的。」他笑了笑,又道:「独行盗走路时脚步
也绝不会这幺重。」傅红雪也承认他说的有理,但脚步声却偏偏就在门外停了下
来。

  这次是赵大方皱起了眉。外面已有了敲门声。

  赵大方皱着眉,喃喃道:「这绝不是他,他从不敲门的。」但他还是不能不
开门。

  门外果然有两个人,两个人抬着口很大的棺材。

  夜色很浓,秋星很高,淡淡的星光,照在这两个人的脸上。

  他们的脸很平凡,身上穿着的也是很平凡的粗布衣裳,赤足穿着草鞋。

  无论谁都能看得出这两人都是以出卖劳力为生的穷人。

  「你姓赵?」赵大方点点头。「有人叫我们将这口棺材送来给你。」他们将
棺材往门里一放,再也不说一旬话,掉头就走,仿佛生怕走得不快。

  赵大方本来是想追上去的,但看了这口棺材一眼,又站住。

  他就这样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这口棺材,他眼睛里似将流下泪来,黯然道:
「我说过,他就算死了,也会叫人将他的棺材抬来的。」傅红雪的心也沉了下去。
他对这件事虽然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但总还是有一点希望的。

  现在希望已落空。看到赵大方为朋友悲伤的表情,他心里当然也不会太好受,
只可惜他从来不会安慰别人。

  现在他忽然又想喝酒。

  酒就在桌上。

  赵大方凄然长叹,道:「看来这两坛酒竞是真的没有人喝了。」突听一人大
声道:「没有人喝才怪。」声音竟是从棺村里发出来的。接着,就听见棺材「砰」
的一声响,盖子就开了,一个人活生生的人从棺村里跳了出来。

  一个满面虬髯的大汉,精赤着上身,却穿着条绣着红花的黑缎裤子,脚上穿
着全新的粉底官靴。

  赵大方大笑,道:「你这疯子,我就知道你死不了的。」金疯子道:「要死
也得喝完这两坛陈年好酒再说。他一跳出来,就一掌拍碎了酒坛的泥封,现在已
开始对着酒坛子牛饮。傅红雪就坐在旁边,他却连看都没有看一眼,就好像屋子
里根本没有这幺样一个人存在。这人看来的确有点疯。但傅红雪并没有生气,他
自己也是常常看不见别人的。金疯子一口气几乎将半坛酒部灌下肚子,才停下来
喘了口气,大笑道:」好酒,果然是陈年好酒,我总算没有白来这一趟。「赵大
方问道:」你要来就来,为什幺还要玩这种花样?「金疯子道:」因为我懒得走。
「这句话回答得真妙,也真疯,但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眼里却似乎露出了一丝
忧虑恐惧之色。

  所以他立刻又捧起了酒坛子来。

  赵大方却拉住了他的手。

  金疯子道:「你干什幺?舍不得这坛酒?」赵大方叹了口气,道:「你用不
着瞒我,我知道你一定又有麻烦了。」金疯子道:「什幺麻烦?」赵大方叹道:
「不知得罪了个什幺人,为了躲着他,所以才藏在棺村里。」金疯子又瞪起了眼,
大声道:' 我为什幺要躲着别人?我金疯子怕过谁了?「赵大方只有闭上嘴。他
知道现在是再也问不出什幺来的,金疯子就算真的有很大的麻烦,也绝不会在一
个陌生人面前说出来。他终于想起了屋里还有第三个人,立刻展颜笑道:」我竟
忘了替你引见,这位朋友就是……「金疯子打断了他的话,道:」他是你的朋友,
不是我的。「这句话还没有说完,他的嘴又已对上酒坛子。

  赵大方只好对着傅红雪苦笑,歉然道:「我早就说过,他是个疯子。」傅红
雪道:「疯子很好。」金疯子突又重重的将酒坛往桌上一放,瞪着眼道:「疯子
有什幺好?」傅红雪还是不理他。金疯子突然大笑了起来,道:「这人有意思,
很有意思……」赵大方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袖,勉强笑道:「你也许还不知道他是
谁,他……」金疯于又瞪着打断了人的话,道:「我为什幺不知道他是谁?」赵
大方道:「你知道?」金疯子道:「我一走进这间屋子,就已知道他是谁了。'
赵大方更惊讶,道:」你怎幺会知道。「金疯子道:」我就算认不出他的人,也
认得出他的这把刀,我金疯子在江湖中混了这幺多年,难道是白混的?「赵大方
板起了脸,道:」你既然知道他是谁,就不该如此无礼。「金疯子道:」我想试
试他。「赵大方道:」试试他?「金疯子道:」别人都说他也是一个怪物,比我
还要怪。「赵大方道:」哪点怪?「金疯子把一双穿着粉底靴的脚,高高的跷了
起来,道:」听说他什幺事都能忍,只要你不是他的仇人,就算当面打他两耳光,
他也不会还手的。「赵大方板着脸道:」这点你最好不要试。「金疯子大笑,道:」
我虽然是疯子,但直到现还是个活疯子,所以我才能听得到很多消息。「赵大方
立刻追问,道:」什幺消息?「金疯子不理他,却转过了脸,瞪着傅红雪,突然
道:」你是不是想知道马空群在哪里?「傅红雪的手突叉握紧,道:」你知道?
「金疯子道:」我知道的事一向很多。「傅红雪连声音都已因紧张而嘶哑,道:」
他……他在哪里?「金疯子突然闭上了嘴。

  赵大方赶过去,用力握住了他的肩,道:「你既然知道,为什幺不说?」金
疯子道:「我为什幺要说?」赵大方道:「因为他是我恩人的后代,也是我的朋
友。」金疯子道:「我已说过,他是你的朋友并不是我的。」赵大方道:「你是
不是我的朋友?」金疯子道:「现在还是的,因为我现在还活着。」金疯子又道:
「这意思你应该明白的。」傅红雪道:「难道你说出了就会死?」

            正文第094章突遇强敌

             第094章突遇强敌

  金疯子摇摇头,道:「我不是这意思。」傅红雪道:「你是不是要有条件才
肯说?」金疯子道:「只有一个条件?」傅红雪道:「什幺条件?」金疯子道:
「我要你去替我流杀一个人!」傅红雪道:「杀什幺人?」金疯子道:「杀一个
我永远不想再见到的人。」傅红雪道:「你藏在棺材里,就是为了要躲他?」金
疯子默认。

  傅红雪道:「这人是谁?」金疯子道:「是个你不认得的人,跟你既没有恩
怨,也没有仇恨。」傅红雪道:「我为什幺要杀这幺样一个人?」金疯子道:
「因为你想知道马空群在哪里。」傅红雪垂下眼,看着自己手里的刀,他在沉思
的时候,总是这种表情。

  赵大方忍不住道:「你为什幺一定要杀这个人?」金疯子道:「因为他要杀
我。」赵大方道:「他能杀得了你?」金疯子道:「能。」赵大方动容道:「能
杀得了你的人并不多。」金疯子道:「能杀得了他的人更少。」他凝视着傅红雪
手里的刀,缓缓接道:「现在世上能杀得了他的,也许只有这把刀!」傅红雪紧
握着手里的刀。

  金疯子道:「我知道你不愿去杀他,谁也不愿去杀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傅红雪的手握得更紧。

  金疯子说的不错,谁也不愿去杀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可是那十九年刻骨铭心的仇恨,就像是一棵毒草,已在他心里生了根一一纵
然那是别人种到他心里的,但现在也已在他心里生了根。

  仇恨本不是天生的,但仇恨若已在你心里生了根,世上就绝没有任何力量能
拔掉。

  傅红雪苍白的脸上,冷汗已开始流了下来。

  金疯子看着他,道:「袁秋云也不是你的仇人,你本来也不认得他,但你却
杀了他。」傅红雪霍然抬起头。

  金疯子淡淡地接着说道:「无论谁为了复仇,总难免要杀错很多人的,被杀
错的通常都是一些无辜的陌生人。」傅红雪忽然道:「我怎知杀了他后,就一定
能找到马空群?」金疯子道:「因为我说过。」他说出的话,从未失信过一次,
这点连傅红雪都已不能不相信。

  一个人在被人追杀的生死关头中,还没有忘记三年前订下的约会,这并不是
件容易事。

  傅红雪又垂下头,凝视着手里的刀,缓缓道:「现在我只要你再告诉我一件
事。」傅红雪一字字道,「这人在哪里?」金疯子的眼睛亮了。

  连赵大方脸上都不禁露出欣喜之色,他是他们的朋友,他希望他们都能得到
自己所要的。

  金疯子道:「从这里往北去,走出四五里路,有个小镇,小镇上有个小酒店,
明天黄昏前后,那个人一定会在那小酒铺里。」傅红雪道:「什幺镇?什幺酒店?」
金疯子道:「从这里往北去只有那一个小镇,小镇上只有那幺一个酒店,你一定
可以找得到的。」傅红雪道:「你怎幺知道那个人明天黄昏时一定在那里?」金
疯子笑了笑,道:「我说过,我知道很多事。」傅红雪道:「那个人又是什幺样
的人?」金疯子沉吟道:「是个男人。」傅红雪道:「男人也有很多种。」金疯
子道:「这个人一定是奇怪的那一种,你只要看见他,就会知道他跟别的人全都
不同。」傅红雪道:「他有多大年纪?」金疯子道:「算来他应该有三四十岁了,
但有时看来却还很年轻,谁也看不出他究竟有多大年纪。」傅红雪道:「他姓什
幺?」金疯子道:「你不必知道他姓什幺!」傅红雪道:「我一定要知道他姓什
幺,才能问他,是不是我要杀的那个人!」金疯子道:「我要你去杀他,不是要
你跟他交朋友的。」傅红雪道:「你难道要我一看见他就出手?」金疯子道:
「最好连一个字都不要说,而且绝不能让他知道你有杀他的意思。」傅红雪道:
「我不能这样杀人。」金疯子道:「你一定要这幺样杀人,否则你很可能就要死
在他手里。」他笑了笑,又道:「你若死在他手里,还有谁能为杨大侠复仇?」
傅红雪沉默了很久,缓缓道:「谁也不愿意去杀一个陌生人的。」金疯子道:
「这句话我说过。」傅红雪道:「现在我已答应你去杀他,我绝不能杀错人。」
傅红雪道:「所以你至少应该将这个人的样子说得更清楚些。」金疯子想了想,
道:「这个人当然还有几点特别的地方。」傅红雪道:「有什幺不一样?」金疯
子道:「他的眼睛看来就像是野兽,野兽才有他那样的眼睛。」傅红雪道:「还
有呢?」金疯子道:「他吃东西时特别慢,嚼得也特别仔细,就好像吃过了这一
顿,就不知要等到何时才能吃下一顿了,所以对食物特别珍惜。」傅红雪道:
「说下去。」金疯子道:「他一个人的时候从不喝酒,但他面前一定会摆着一壶
酒。」傅红雪在听着。

  金疯子道:「他腰带上一定插着根棍子。」傅红雪道:「什幺样的棍子?」
金疯子道:「就是那种最普通的棍子,那白杨木削成的,大概有三尺长。」傅红
雪道:「他不带别的武器?」金疯子道:「从不带。」傅红雪道:「这棍子就是
他的武器?」金疯子叹道:「几乎是我平生所看到过的最可怕的武器。」赵大方
忽然笑道:「那当然还比不上你的刀,世上绝没有任何武器能比得上这柄刀!」
傅红雪沉思着看着手里的刀,然后又抬起头,看着画上的那柄刀。

  他绝不能让这柄刀被任何人轻视,他绝不能让这柄刀放在任何人手里。

  金疯子看着他的表情,道:「现在你总该知道他是个什幺样的人了。」傅红
雪点点头,道:「他的确是个怪人。」金疯子道:「我保证你杀了他后,绝不会
有任何人难受的。」傅红雪道:「也许只有我自己。」金疯子笑道:「但等你找
到马空群后,难受的就应该是他了。」傅红雪缓缓道:「他们都错了,我看你也
许比他们都清醒。」金疯子大笑,大笑着捧起酒坛子,拼命地往肚子里灌。

  赵大方微笑着,道,「他这人最大的好处就是该清醒的时候他绝不醉,该醉
的时候他绝不清醒。」黎明。

  金疯子已醉了,醉倒在桌上打鼾。

  搏红雪喃喃道:「我应该睡一会的。」赵大方道:「你应该听得出,那个人
并不是好对付的。」傅红雪凝视着画上的刀,嘴角忽然露出一丝骄傲的微笑,缓
缓道:「但我却绝不相信世上有任何人的棍子能对付这柄刀!」他的确不相信。

  杨常风活着时也从不相信,所以他现在已死了。

  陌生人绝不能信任的,因为他们通常都是很危险的人。

             第三十五章前辈高人

  这个人是个陌生人。这里的人从来没有看过他,也从来没有看见过类似他这
样的人。

  他看来很英俊,很干净,本来应该是个到处受欢迎的人,而且他很年轻,皮
肤密而有光,身上绝没有一丝多余的肌肉。

  他身上并没有带任何令人觉得可怕的凶器,但他却实在是个可怕的人。他的
沉默就很可怕;不说话并不能算是绝对沉默,可怕的是那种绝对的沉静。

  坐在这里已有很久,他非但没有说话,也没有动,这本是件很难受的事。但
他的样子却又是很轻松,很自然,就好像时常都像这样动也不动地坐着。

  桌上有酒,也有酒杯,他却连碰也没有碰过。好像这酒并不是叫来喝的,而
是叫来看的。每当他看到这壶酒时,他那冷漠的眼睛里就显出一丝温暖之色。

  难道这壶酒能令他想起一个他时常都在怀念着的朋友?

  他身上穿的是件很普通的粗布衣服,洗得很干净,和衣服同色的腰带上,随
随便便的插着根短棍。

  短棍也并不可怕,最可怕的还是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很亮,有很多人的眼睛都很亮,但他的眼睛却亮得特别,亮得就好
像一直能照到你内心最黑暗的地方。

  无论谁被这双眼睛看一眼,都会觉得自己所有秘密都己被他看出来了。这种
感觉实在不好受。

  现在他又叫了一碗面。他已开始吃面,吃得很慢,嚼得很仔细,就好像这碗
面是他平生所吃过的最好吃的一碗面,又好像这就是他所能吃到的最后一碗面。

  他拿着筷子的手,干燥而稳定,手指很长,指甲却剪得很短。就在他吃面的
时候,傅红雪走了进来。

  傅红雪一走进来,就看到了这个陌生人。但他忽然发现这陌生人的眼睛已经
看着他,就好像早已知道非有这幺样一个人走进来似的。

  被这双眼睛看着时,傅红雪心里居然也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恐惧。他从未有过
这种感觉,就好像在黑夜中走进一个陌生的地方,忽然发现有条狼在等着你一样。

  他慢慢地走进来,故意不再去看这陌生人,可是他握刀的手却握得更紧。他
已准备拔刀。

  这陌生人就随随便便地坐在那里,他本来随时都可以一刀割断他的咽喉。他
一向知道他的刀有多炔,他一向有把握,但这次他却突然变得没有把握了。

  这陌生人虽然随随便便地坐在那里,但却好像一个武林高手,已摆出了最严
密的防守姿势,全身上下连一点破绽都没有。

  这也是傅红雪从来没有遇见过的事。

  他走得更慢,左脚先慢慢地走出一步,右腿再慢慢地跟着拖过去,他在等机
会。

  这陌生人还在看着他,忽然道:「请坐。」傅红雪不由自主停住了脚步,仿
佛还不知道他要谁坐。

  这陌生人就用手里的竹筷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又说了句:「请坐。」傅红雪
迟疑着,竟真的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陌生人道:「从来不喝?」傅红雪道:「现在不喝。」陌生人嘴角忽然泛出
种很奇异的笑意,缓缓道:「十年了……」傅红雪只有听着,他听不出这句话的
意思。

  陌生人已慢慢地接着道:「十年来,已没有人想杀死我。」傅红雪的心一跳,
陌生人凝视着,淡淡道:「但你现在却是来杀我的!」傅红雪的心又一跳,他实
在不懂,这陌生人怎幺会知道他的来意。

  陌生人还在注视他,道:「是不是?」傅红雪道:「是!」陌生人又笑了笑,
道:「我看得出你是个不会说谎的人。」傅红雪道:「不会说谎,但却会杀人。」
陌生人道:「你杀过很多人?」傅红雪道:「不少。」陌生人的瞳孔似在收缩,
缓缓道:「你觉得杀人很有趣?」傅红雪道:「我杀人并不是为了觉得有趣。」
陌生人道:「是为了什幺?」傅红雪道:「我不必告诉你。」陌生人目中又泛出
种很奇特的悲伤之色,叹息着道:「不错,每个人杀人都有他自己的理由,的确
不必告诉别人。」傅红雪忍不住问道:「你怎知我要来杀你?」陌生人道:「你
有杀气。」傅红雪道:「你看得出?」陌生人道:「杀气是看不出来的,但却有
种人能感觉得到。」傅红雪道:「你就是这种人?」陌生人道:「我就是的。」
他目光似又到了远方,接着道:「就因为我有这种感觉,所以现在我还活着。」
傅红雪道:「现在你的确还活着。」陌生人道:「你认为你一定可以杀死我?」
傅红雪道:「世上没有杀不死的人。」陌生人道:「你有把握?」傅红雪道:
「没有把握,就不会来。」陌生人又笑了。他的笑神秘而奇特,就像是在严寒中
忽然吹来一阵神秘的春风,溶化了冰雪。

  他微笑着道:「我喜欢你这个人。」傅红雪道:「但我还是要杀你。」陌生
人道:「为什幺?」傅红雪道:「没有原因。」陌生人道:「没有原因也杀人?」
傅红雪目中忽然露出痛苦之色,道:「就算有原因,也不能告诉你。」陌生人道:
「你是不是非杀我不可?」傅红雪道:「是。」陌生人叹了口气道:「可惜。」
倚红雪道:「可惜?」陌生人道:「我已有多年未杀人。」傅红雪道:「哦?」
陌生人道:「那只因为我有个原则,你若不想杀我,我也绝不杀你。」傅红雪道:
「我若定要杀你呢?」陌生人道:「你就得死。」傅红雪道:「死的也许是你。」
陌生人道:「也许是……」直到这里,他才看了看傅红雪手里握着的刀,道:
「看来你的刀一定很快?」傅红雪道:「够快的。」陌生人道:「很好。」他忽
然又开始吃面了,吃得很慢,嚼得很仔细。

  他一只手拿着筷子,一只手扶着碗,看来傅红雪只要一拔刀,刀锋就会从他
的头顶上直劈下去。

  他根本没有招架还手的余地。

  但傅红雪的刀还在鞘里,刀鞘在落日余晖中看起来更黑,手却更苍白。

  他没有拔刀,因为在这陌生人面前,他竟忽然不知道自己这一刀该从哪里劈
下去。

  这陌生人面前,就好像有一道看不见的高墙在阻着似的。

            正文第095章快剑阿飞

             第095章快剑阿飞

  陌生人已不再看他,缓缓道:「杀人并不是件有趣的事,被杀更无趣。」傅
红雪没有回答,因为这陌生人并不像是在对他说话。

  陌生人慢慢地接着道:「我一向不喜欢没有原因就想杀人的人,尤其是年轻
人,年轻人不该养成这种习惯的。」傅红雪道:「我也不是来听你教训的。」陌
生人淡淡道:「刀在你手里,你随时都可以拔出来。」他慢慢地吃着最后的几根
面,态度还是很轻松,很自然。

  但傅红雪全身每一根肌肉、每一根神经都已绷紧。他知道现在已到了非拔刀
不可的时候,这一刀若拔出来,他们两个人之间就必要有一个人倒下去!

  酒店里忽然变成空的。

  所有的人都已悄悄地溜了出去,连点灯的人都没有了。

  落日的余晖,淡淡的从窗外照进来,好凄凉的落日。

  傅红雪好像还是坐在那里没动,但他的身子已悬空;他已将全身每一分力量,
全部聚在他右臂上。漆黑的刀柄,距离他苍白的手才三寸。

  陌生人的棍子却还是插在腰带上- 根普通的棍子。

  用白杨木削成的。

  傅红雪突然拔刀!

  没有刀光。刀根本没有拔出来;就在他拔刀的时候,门外面忽然飞入了一个
人,他身子一闪,这个人就跌在他身旁。

  一个很高大的人,赤着上身,却穿着条绣着红花的黑缎裤子。

  他脚上的粉底宫靴已掉了一只。

  金疯子!

  这个又疯又怪的独行盗,现在竞像是一堆泥似的倒在地上,满脸都是痛苦之
色,身子也缩成了一团,连爬都爬不起来。

  他怎幺会忽然也来了!怎幺会变成这样子?

  傅红雪的刀怎幺还能拔得出来?

  陌生人已吃光了最后一根面,已放下筷子,这突然的变化,竟没有使他脸上
露出一丝吃惊之色。

  他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一眨,现在正看着门外。

  门外又有个人走进来。

  万世遗!又是那阴魂不散的万世遗。

  陌生人看着万世遗,冷漠的眼睛里,居然又露出一丝温暖之色。

  万世遗看着他的时候,神情却很恭谨。

  他从未对任何人如此恭敬过。

  陌生人忽然道:「他是你的朋友?」万世遗道:「是的。」陌主人道:「他
是个怎幺样的人?」万世遗道:「是个很容易上当的人。」陌生人道:「是不是
随便杀人的人?」万世遗道,「绝不是。」陌生人道:「他有理由要杀我?」万
世遗道:「有。」陌生人道:「是不是有个很好的理由?」万世遗道:「不是,
但却是个值得原谅的理由。」陌生人道:「好,这就够了。」他忽然站起来,向
万世遗笑了笑,道:「我知道你喜欢请客,今天我让你请一次。」万世遗也笑了,
道:「谢谢你。」陌生人已走了出去。

  傅红雪忽然大喝:「等一等。」陌生人没有等,他走得并不快,脚步也不大,
但忽然间就已到了门外。丁灵琳就站在门外。

  她看着这陌生人从她面前走过去,忽然道:「这铃铛送给你。」说到第二个
字的时候,她手腕金圈上的三枚铃铛已飞了出去。

  铃铛本来是会响的。但她的铃铛射出后,反而不响了,因为铃铛的速度太急。
三枚铃铛直打这陌生人的背。

  陌生人没有回头,没有闪避,居然也没有反手来接。他还是继续向前走,走
得还是好像并不太快。奇怪的是,这三枚比陌生人去得更急的铃铛,竟偏偏总是
打不到他的背上,总是距离他的背还有四五寸。

  忽然间,他已走出了好几丈。

  不响的铃铛渐渐又「叮铃铃」的响了起来,然后就一个个掉了下去,只见铃
铛在地上闪着金光,陌生人却已不见了。

  丁灵琳怔住。连傅红雪都已怔住。

  万世遗却在微笑,这笑容中却带着种说不出的崇敬和羡慕。

  丁灵琳忽然跑过来,拉住他的手,道,「那个人究竟是人是鬼?」万世遗道:
「你看呢?」丁灵琳道:「我看不出。」万世遗道:「怎幺会看不出?」丁灵琳
道:「世上本不会有那样的人,但也不会有那样的鬼。」万世遗笑了。

  傅红雪忽然道:「他是你的朋友?」万世遗道:「我希望是的,只要他将我
当作朋友,叫我干什幺我都愿意。」傅红雪道:「你知道我要杀他?」万世遗道:
「刚知道。」傅红雪道:「所以你就立刻赶来了?」万世遗道:「你以为我是来
救他的?」傅红雪冷笑。

  万世遗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的刀很炔,我看过,但是在他面前,你的
刀还没有拔出鞘,他的短棍已洞穿了你的咽喉。」傅红雪不停地冷笑。

  万世遗道:「我知道你不信,因为你还不知道他是谁呢!」傅红雪道:「他
是谁?」万世遗道:「他纵不是这世上出手最快的人,也只有一人比他快。」傅
红雪道:「哦?」万世遗道:「能比他快的人绝不是你。」傅红雪道:「是谁?」
万世遗脸上又露出那种发自内心的崇敬之色,慢慢他说出了四个字:「小李飞刀!」
小李飞刀!

  这四个字本身就像有种无法形容的魔力,足以令人热血奔腾,呼吸停顿。

  过了很久,傅红雪才长长地吐出口气,道:「难道他就是那个阿飞?」万世
遗道:「世上只有这样一个阿飞,以前绝没有,以后也可能不会再有。」傅红雪
握刀的手又握得紧紧的,道:「我知道他一向用剑。」万世遗道:「现在他已不
必用剑,那短棍在他手里,就已经是世界上最可怕的剑。」傅红雪的脸色更苍白,
一字字道:「所以你是来救我的?」万世遗道:「我没有这样说。」他不让傅红
雪开口,又问道:「你知不知道地上这个人是谁?」傅红雪道:「他说他叫金疯
子。」万世遗道:「他不是,世上根本没有金疯子这幺样一个人。」傅红雪道:
「他是谁?」万世遗道:「他叫小达子。」傅红雪道:「小达子?」万世遗道:
「你没有听说过小达子?」他笑了笑,接着又道:「你当然没有听说过,因为你
从来没有到过京城,到过京城的人都知道,当世的名伶没有一个人能比得上小达
子。」傅红雪道:「名伶?他难道是个唱戏的?」万世遗笑了笑,道:「他也是
个天才,无论演什幺就像什幺。」傅红雪又怔住。

  万世遗道:「这次他演的是个一诺千金、而且消息灵通的江湖豪杰,他显然
演得很出色。」傅红雪不能不承认,这出戏的本身就很出色。

  万世遗道:「这出戏叫' 双圈套' ,是易大经的珍藏秘本。」傅红雪动容道:
「易大经?」万世遗点点头,俯**,从「金疯子」身上拿出了一个小本子。

  用毛边纸订成的小本子,密密麻麻的写了很多小字:「三更后,叫人用棺材
抬你来,我说:' 酒没有人喝了,这句话时,你就从棺材里跳出来,大笑着说:
' 没有人喝才怪。' 然后……」只看了这一段,傅红雪苍白的脸已因羞愧愤怒而
发红。

  现在他终于明白这是怎幺回事。

  这一切果然是特别演给他看的一出戏,果然是别人早已编好了的!

  从看到「赵大方」在树林中痛哭时开始,他就已一步步走入了圈套。

  最后的终点就是一条短棍;一条足能穿透世上任何人咽喉的短棍!

  金疯子还躺在地上**着,声音更痛苦。

  也不知是谁掌起了灯,他的脸光在灯光下看来竞是死灰色的。

  他的眼角和嘴角不停地抽搐,整个一张脸都已扭曲变形。

  傅红雪终于抬起头,道:「你说的易大经,是不是' 铁手君子' ?想不到他
竟是这样的君子。」万世遗道:「世上的伪君子本来就很多。」傅红雪道:「他
为什幺要这样做?」万世遗道:「他要杀你!」傅红雪当然知道,他根本就不必
问的。

  万世遗道:「但他也知道你的刀多幺快,世上的确很少有人能比你的刀更快。」
傅红雪又不禁想起了那陌生人,那又奇异、又可敬的陌生人,那种轻松而又镇定
的态度。

  就凭这一点,已绝不是任何人能比得上的。

  「难道他的短棍真能在我的刀还未出鞘,就洞穿我的咽喉?」傅红雪实在不
能相信,也不愿相信。

  他几乎忍不住要去追上那陌生人,比一比究竟是谁的出手快。

  他绝不服输。

  只可惜他也知道,那陌生人若要走的时候,世上就没有任何人能拦阻,也绝
没有任何人能追得上。

  这事实他想不承认也不行。

  他握刀的手在抖。

  万世遗看着他的手,叹息着道:「你现在也许还不相信他的出手比你快,可
是……」傅红雪突然打断了他的话,大声道:「我相不相信都是我的事,我的事
和你完全没有关系。」万世遗苦笑。

  傅红雪道,「所以这件事你根本不必管的。」万世遗只能苦笑。

  傅红雪道:「你为什幺要一直偷偷地跟着我?」万世遗道:「我没有。」傅
红雪道:「你若没有跟着我,怎幺会知道这样一件事?」万世遗道:「因为我在
市上看见了易大经。」傅红雪道:「很多人都看见了他。」万世遗道:「但却只
有我知道他是易大经,易大经本不该在这里的,更不该打扮成那种样子,他本是
个衣着很考究的人。」傅红雪道:「那也不关你的事。」万世遗道:「但我却不
能不觉得奇怪。」傅红雪道:「所以你就跟着他?」万世遗点点头,道:「我已
盯了他两天,竞始终没有盯出他的落脚处,因为我不敢盯得太紧,他的行动又狡
猾如狐狸。」傅红雪道:「哼。」万世遗道:「但我却知道他从京城请来了小达
子,所以我就改变了方针,开始盯小达子。

          正文第096章一向都是女人等我

           第096章一向都是女人等我

  他苦笑着,又道:「但后来连小达子都不见了。」傅红雪冷笑道:「原来你
也有做不到的事。」万世遗道:「幸好后来我遇见了那两个抬棺材的人,他们本
是小达子戏班里的龙套,跟着小达子一起来的,小达子对他的班底一向很好。」
这件事的确很曲折,连傅红雪都不能不开始留神听了。

  万世遗道:「那时他们已在收拾行装,准备离城,我找到他们后,威逼利诱,
终于问出他们已将这小达子送到什幺地方去。」傅红雪道:「所以你就找了去。」
万世遗道:「我去的时候,你已不在,只剩下易大经和小达子。」傅红雪道:
「易大经当然不会告诉你这秘密。」万世遗道:「他当然不会,我也一定问不出,
只可惜他的计划虽周密,手段却太毒了些。」傅红雪听着。

  万世遗道:「他竟已在酒中全下了毒,准备将小达子杀了灭口!」傅红雪这
才知道,小达子的痛苦并不是因为受了伤,而是中了毒。

  万世遗道:「我去的时候,小达子的毒已开始发作,我揭穿了那是易大经下
的毒手后,他当然也对易大经恨之入骨。」傅红雪道:「所以他在你面前,揭穿
了易大经的阴谋。」万世遗叹了口气,道:「若不是易大经的手段太毒,这秘密
我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他装作的功夫实在已经炉火纯青,我竟连一点破绽都看
不出来,甚至会将他看做谦谦君子,几乎已准备向他道歉,可是他走了。」丁灵
琳也忍不住叹了口气,道:「他若去唱戏,一定比小达子还有名。」万世遗道:
「但是我刚才好像听见,你在叫他大叔。」丁灵琳狠狠瞪了他一眼,撅起了嘴,
道:「他本来是我爹爹的朋友,看他那种和蔼可亲、彬彬有礼的样子,谁知道他
是个伪君子。」万世遗又叹了口气,道:「所以你现在应该明白,还是像我这样
的真小人好。」丁灵琳朗然一笑,道:「我早就明白了。」万世遗苦笑道:「也
许你还是不明白的好。」丁灵琳又瞪了他一眼,忽然道:「现在我的确还有件事
不明白!」万世遗在等着她问。

  丁灵琳道:「像李寻欢、阿飞,这些前辈名侠,很久都没有人再看见过他们
的侠踪,易大经怎幺会知道他今天在这里?」万世遗低吟着,道:「飞剑客的确
是个行踪飘忽的人,有时连小李探花都找不到他。」丁灵琳:「所以我觉得奇怪。」
万世遗道:「但人们都知道自从百晓生死了后,江湖中消息最灵通的三个人,其
中却有一个易大经。」丁灵琳道:「我也听见过,他家来来往往的客人最多。」
万世遗道:「也许他听见飞剑客要到这里来,所以他先在这里等着。」丁灵琳道:
「那幺他住的那房子显然是早就布置好的了。」万世遗道:「然后他又想法子再
将傅红雪也骗到这里来。」丁灵琳用眼角望了傅红雪一眼,然后道:「这倒并不
难。」万世遗道:「他每天出去,也许就是打听飞剑客的行踪。」丁灵琳道:
「但是有人却以为他是在打听马空群的消息。」万世遗道笑道:「这个人做事的
阴沉周密,我看谁都比不上。」傅红雪一直在沉思着,忽然道:「他的人呢?」
万世遗道:「走了。」傅红雪道:「你没有拦住他?」万世遗道:「你认为我一
定能拦住他?」傅红雪冷笑。丁灵琳忽然也忍不住在冷笑,道:「万世遗虽然没
有拦住他,但至少也没有上他的当。」傅红雪脸色变了变,转过身,表示根本不
愿跟她说话。

  但丁灵琳却又绕到他面前,道:「你就算不拿万世遗当朋友,但他对你总算
不错,是不是?」傅红雪拒绝回答。

  丁灵琳道:「他对你,就算老子对儿子,也不过如此了,你就算不感激他,
也不必将他当什冤家一样的看待。」傅红雪拒绝开口。

  丁灵琳冷笑道:「我知道你不愿意跟我说话,老实说,像你这种人,平时就
算跪在我面前,我也懒得看你一眼。」傅红雪又在冷笑。

  丁灵琳道:「但现在我却有儿句话忍不住要问你一下。」傅红雪只有等她问。

  丁灵琳道:「为什幺别人对你越好,你反而越要对他凶?你是不是害怕别人
对你好,你这种人是不是有毛病?」傅红雪苍白的脸突然发红,全身竟又开始不
停地颤抖起来。他冷漠的眼睛里,也突然充满了痛苦之色,痛苦得似已支持不住。

  丁灵琳反而怔住了。

  她实在想不到傅红雪竟会忽然变成这样子。

  她已不忍再看他,垂下头,呐呐道:「其实我只不过是在开玩笑,你又何必
气成这样子?」傅红雪根本没有听见她在说什幺。

  丁灵琳也没有说什幺,她忽然觉得很无趣,很不好意思。

  桌上还摆着酒。她居然坐下去喝起酒来。

  万世遗正慢慢扶起了小达子,好像根本不知道他们的事。

  小达子满脸都是泪,嘎声道:「我……我只不过是个戏子,无论谁给我钱,
我都唱戏。」万世遗道:「我知道。」小达子流着泪道:「我还不想死……」万
世遗道:「你不会死的。」小达子道:「药真的还有效?」万世遗道:「我已答
应过你,而且已给你吃了我的解药。」小达子喘息着,坐下去,总算平静了些。

  万世遗叹息了一声,道:「其实又有谁不是在唱戏呢?人生岂非本来就是大
戏台?」傅红雪也冷静了些,突然回身,瞪着小达子,道:「你知不知道易大经
到哪里去了?」小达子的脸又吓白,吃吃道:「我……我想他大概总要回家的。」
傅红雪道:「他的家在哪里?」小达子道:「听说叫' 藏经万卷庄' ,我虽然没
去过,但江湖中一定有很多人知道。」傅红雪立刻转身,慢慢地走了出去,连看
都不再看万世遗一眼。

  万世遗却道:「等一等,我还有件事要告诉你。」傅红雪没有等。

  万世遗道:「易大经的妻子姓路。」傅红雪不理他。

  万世遗道:「不是陆地的陆,是路小佳的路。」傅红雪握刀的手上,忽然凸
出一青筋。

  但他还是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夜已很深了。

  「人生岂非本就是一个大戏台,又有谁不是在演戏呢?」问题只不过是看你
怎幺样去演它而已!

  你想演的是悲剧?还是喜剧?你想获得别人的喝采声?还是想别人用烂柿子
来砸你的脸?

  这柿子不是烂的。

  秋天本是柿子收获的季节。

  丁灵琳剥了个柿子,送到万世遗面前,柔声道:「柿子是清冷的,用沛子下
酒不容易醉!」万世遗淡淡道:「你怎知我不想醉?」丁灵琳道:「一个人若真
的想醉,无论用什幺下酒都一样会醉的。」她将柿子送到万世遗嘴上,嫣然道:
「所以你还是先吃了它再说。」万世遗只好吃了。

  他不是木头,他也知道丁灵琳对他的情感,而且很感激。

  这女孩子虽然刁蛮骄纵,但也有她温柔可爱的时候,无论谁有这幺样一个女
孩子陪着,都已应该心满意足的。

  丁灵琳看着他吃了这个柿子后,轻轻叹了一口气,道:「幸好你不是傅红雪,
别人对他越好,他就对别人越坏。」万世遗也叹了口气,道:「你若真的以为他
是这种人,你就错了。」丁灵琳道:「我哪点错了?」万世遗道:「有种人从来
都不肯将感情表露到脸上的。」丁灵琳道:「你认为他就是这种人?」万世遗道:
「所以他心里对一个人越好时,表面反而越要作出无情的样子,因为他怕被别人
看出他情感的脆弱。」丁灵琳道:「所以你认为他对你很好?」万世遗笑了笑。

  丁灵琳道:「可是他对秋菊……」万世遗道:「刚才他忽然变得那样子,就
因为你触及了他的伤口,让他又想起了秋菊。」丁灵琳道:「他若是真的对秋菊
好,为什幺要用掉她?」万世遗道:「他若是真的对她不好,又怎会那幺痛苦?」
丁灵琳不说话了。

  万世遗叹息着,道:「只有真正无情的人,才没有痛苦,但是我并不羡慕那
种人。」丁灵琳道:「为什幺?」万世遗道:「因为那种人根本就不是人。」丁
灵琳又轻轻叹了口气,道:「你们男人的心真是奇怪得很。」她说的不错。世上
最奇怪、最不可捉摸的,就是人心了。男人的心和女人的心都一样。丁灵琳嫣然
一笑,道:「幸好我现在总算已看透了你。」万世遗道:「哦?」丁灵琳道:
「你表面看来虽然不是个东西,其实心里还是对我好的。」万世遗板起了脸,想
说话。

  可是他刚开口,丁灵琳手里一个刚剥好的柿子又已塞进他的嘴里。

  夜已更深。

  小达子又吃了一包药,已躺在角落里的长凳子上睡着了。

  店里的伙计在打呵欠。他真想将这些人全部赶走,却又不敢得罪他们陌生人
总是有点危险的。

  丁灵琳替万世遗倒了杯酒,忽然道:「那个' 藏经万卷庄,离这里好像不远。」
万世遗道:「不远。」丁灵琳接着道:「你想易大经是不是真的会回家去呢?」
万世遗道:「他绝不会逃的。」丁灵琳道:「为什幺?」万世遗道:「因为他用
不着逃,逃了反而更加令人怀疑。」丁灵琳道:「无论怎幺样,傅红雪现在一定
也猜出他也是那天在梅花庵外的刺客之一,所以他才会设下这个圈套来害傅红雪。」
万世遗道:「傅红雪并不是个笨蛋。」丁灵琳道:「在薛斌酒里下毒的人,说不
定也是易大经。」万世遗道:「不是。」丁灵琳道:「为什幺?」万世遗道:
「他在小达子酒里下的,是另一种完全不同的毒药。」了灵琳道:「他难道不能
在身上带两种毒药?」万世遗道:「懂得下毒的人,通常都有他自己独特的方式。
有他自己喜欢用的毒药,这种习惯就好像女人用胭脂一样,」丁灵琳不懂。

  万世遗道:「你若用惯了一种胭脂,是不是不想再用第二种?」丁灵琳想了
想,点了点头。

  万世遗道:「你出门的时候,身上会不会带两种完全不同的胭脂?」丁灵琳
摇了摇头,眼角瞟着他,冷冷道:「你对女人的事懂得的倒真不少。」万世遗道:
「我只不过对毒药懂得的不少而已,女人的事其实我一点也不知道。」丁灵琳道:
「不知道才怪。」她忽然将刚给万世遗倒的那杯酒抢过来,自己一口气喝了下去。

  万世遗笑了。

  丁灵琳又在用眼角膘着他。道:「我真奇怪你居然还有心情坐在这里喝酒。」
万世遗道:「为什幺没有?」丁灵琳道:「易大经既然已回了家,傅红雪岂非一
去就可以找到他。」万世遗点点头。

  丁灵琳道:「路小佳既然是他的小舅子,这两天就在这附近,现在岂非也可
能就在他家里。」万世遗道:「很可能。」丁灵琳道:「你不怕傅红雪吃他们的
亏?你不是一向对他很关心幺?」万世遗道:「我放心得很。」丁灵琳道:「真
的?」万世遗道:「当然是真的,因为我知道他们根本不会动起手来。」丁灵琳
道:「为什幺?」万世遗笑了笑,道:「你若了解易大经是个怎幺样的人,就会
知道是为什幺了。」丁灵琳道:「鬼才了解他。」万世遗道:「这个人平生一向
不愿跟别人正面为敌,就算别人找上他的门去,他也总是退避忍让,所以别人认
为他是个君子。」丁灵琳道:「但这种忍让也没有用的。」万世遗道:「他可以
用别的法子。」丁灵琳道:「什幺法子?」万世遗道:「他可以死不认帐,根本
不承认有这幺回事。」丁灵琳道:「事实俱在,他不认帐又有什幺用?」万世遗
道:「易大经一定早已找了很多人,等在他家里替他作证明,像他这种人做事,
无论成与不成,一定会先留下退路。」丁灵琳道:「别人的证明,傅红雪也一样
未必会相信的。」万世遗道:「但易大经找来的,一定是江湖中很有声名、很有
地位的人,说出来的话一定有份量,别人想不相信都不行。」丁灵琳道:「这种
人肯替他说谎?」万世遗道:「他并不是要这些人替他说谎,只不过要他们的证
明而已。」丁灵琳道:「证明他没有出去过?」万世遗道:「他当然有法子先要
这些人相信,他一直没有离开过半步。」丁灵琳道:「我想不出他能有这种法子,
除非他有分身术。」万世遗道:「分身术也不难,譬如说,他可以先找一个人,
易容改扮后,在家里替他装病。」他又补充道:「病人的屋里光线当然很暗,病
人的脸色当然不好,说话的声音也不会和平时一样,所以那些朋友当然不会怀疑
这个生了病的易大经居然会是别人改扮的。」丁灵琳道:「何况易大经一向是诚
实君子,别人根本不会想到他做这种事。」万世遗道:「一点儿不错。」丁灵琳
道叹了口气,道:「看来你对这种邪门歪道的事,懂得也真不少。」万世遗道:
「所以我现在还活着。」丁灵琳道:「我看还是乘你活着时快走吧,免得你醉死
在这里。」万世遗道:「你可以走。」丁灵琳道:「你呢?」万世遗道:「我在
这里泡定了。」丁灵琳道:「你觉得这地方很好?」万世遗道:「不好。」丁灵
琳看了那直皱眉头的伙计一眼,道:「你认为别人很喜欢你留在这里?」万世遗
笑着说道:「他只恨不得我付了帐快走,越快越好。」丁灵琳道:「那你为什幺
还要留在这里?」万世遗道:「我要等一个人。」丁灵琳眼珠子直转,道:「是
个女人?」万世遗笑道:「我从不等女人,一向是女人等我。」丁灵琳咬了咬嘴
唇道:「你究竟要在这里等谁?」万世遗道:「傅红雪!」丁灵琳怔了怔,道:
「他还会来?」万世遗肯定的道:「一定会来找我,因为他认为我骗了他。」丁
灵琳道:「他难道看不出易大经就是赵大方?」万世遗道:「易大经难道不能说
那是别人故意扮成他的样子,故意陷害他的?」丁灵琳又说不出话了。

  那伙计一直在旁听着,听到这里,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

  他叹气的时候,门外却有人在大笑。

           正文第097章无形的杀气

            第097章无形的杀气

  「想不到这里还有酒卖,看来老天对我还算不错,舍不得让我干死。」一个
人醉醺醺的冲了进来,穿着新衣,戴着新帽,圆圆的脸上长个酒糟鼻子,看样子
正是个不折不扣的标准酒鬼。

  他一进来就掏出块银子抛在桌上,大声道:「把你们这里的好酒好菜统统给
我搬上来,大爷我别的没有,就是有银子。」有银子当然就有酒。

  这人自己喝了几杯,忽然回过头,向万世遗招手。

  万世遗也向他招了招手。

  这人大笑,道:「你这人有顶意思,看来一定是个好人,我请你喝酒。」万
世遗道:「好极了,我什幺都有,就只是没有银子。」他竞忽然过去了。这就是
万世遗的好处,他对什幺事都有好奇,只要有一点点奇怪的事,他就绝不肯错过。

  他已看出这人的手脚都很粗,那酒糟鼻子也是喝劣酒喝出来的,平时一定是
个做粗事的人,但现在穿着新衣,戴着新帽,身上还有大把银子可以请人喝酒。

  这种事当然有点奇怪。

  一点奇怪的事,往往就会引出很多奇怪的事来,有很多奇怪的事,万世遗都
是这样子发现的,何况他最近正在找人。

  丁灵琳看着他走过去,忍不住叹了口气,喃喃道:「看来天下再也没有什幺
事能比酒鬼跟酒鬼交朋友更容易的了。」现在这人非但鼻子更红,连舌头都大了
三倍。

  他正不停地拍着万世遗的肩,大声道:「你尽管痛痛快快的喝,我有的是银
子。」万世遗故意压低声音,道:「看来老哥你真发了财了,附近若有什幺财路,
不知道能不能告诉兄弟一声,让兄弟也好回请老哥一次。」这人大笑道:「你以
为我是强盗,是小偷?……」他忽又摸出锭银子,重重的往桌上一摆,瞪起了眼
道:「告诉你,我这银子可不是脏的,这是我辛苦了十几年才赚来的。」万世遗
道,「哦。」这人道:「老实告诉你,我并不是坏人,我本来是个洗马的马夫。」
万世遗道:「马夫也能赚这幺多银子?看来我也该去当马夫才对。」这人摇摇头,
道:「本来我倒可以介绍你去,但现在却已太迟了。」万世遗道:「为什幺?」
这人道:「因为那地方非但已没有马,连人都没有半个。」万世遗道:「那是什
幺地方?」这人道:「好汉庄。」万世遗的眼睛亮了。

  他本来就是找从好汉庄出来的人,奇怪的是,他居然一直连半个都找不到。

  四五十人忽然没有事干,手里却有四五百两银子,若不去喝酒,玩玩女人,
那不是怪事是什幺。

  但附近所有的酒铺妓院里,却偏偏都完全没有他们的消息。

  现在万世遗才总算找到了一个,他当然不肯放松,试探着道:「好汉庄我也
去过,那里酒窖的管事老顾是我的朋友。」这人立刻指着他的鼻子大笑道:「你
吹牛,酒窖的管事不姓顾,姓张,叫张怪物。」万世遗道:「为什幺要叫他俘物?」
这人道:「因为他虽然管酒窖,自己却连一滴都不喝。」万世遗笑道:「也许就
因为他不喝酒,所以才让他管酒窖。」这人一拍巴掌,大笑道:「一点也不错,
你这小子倒还真不笨。」万世遗道:「现在他的人呢?」这人道:「到丁家去了,
从好汉庄出来的人,全部被丁家雇去了。」原来他们一离开好汉庄,就立刻有了
事做,赶着去上工。

  这就难怪万世遗找不着他们的人。

  万世遗道:「全都被丁家雇去了?哪个丁家?」这人道:「当然是那个最有
钱,也最有名的丁家,否则怎幺能一下子多雇这幺些人。」最有钱,也最有名的
丁家只有一家。

  那就是丁灵琳的家。

  万世遗忍不住看了她一眼,丁灵琳正看着他。

  这人却还在含含糊糊他说着话:「那张怪物虽然不喝酒,但别的事却是样样
精通的,我*** 就是一直佩服他。」万世遗道:「既然别人都被丁家雇去了,你
为什幺不去?」这人笑道:「五百两银子我还没有喝完,丁家就算招我去做女婿,
我*** 也不会……」「会」字是个开唇音。

  万世遗立刻听到一阵牙齿碎裂的声音。

  这个人已痛得弯下腰,先吐出一个花生壳,再吐出了牙齿,吐出了血,嗅到
自己的血,胃就突然收缩,就开始不停地呕吐。

  将他牙齿打碎的,竞是一个花生壳。

  丁灵琳没有吃花生,必然不会有花生壳。

  窗子是开着的,窗外夜色如墨。

  万世遗忽然对着窗口笑了笑,道:「我本来是在等另外一个人的,想不到来
的是你。」窗外有人在笑。笑声中带着种很特别的讥消之意,接着人影一闪,已
有个人坐在窗台上。

  路小佳。当然是路小佳。

  丁灵琳嫣然道:「我本来正准备教训教训他的,想不到你先替找出了手。」
路小佳淡淡笑道:「能替丁家大小姐做点事,实在荣幸之至。」丁灵琳道:「你
什幺时候开始学会拍人马屁的?」路小佳道:「从我想通了的时候。」丁灵琳道:
「想通了什幺事?」路小佳道:「想通了我直到目前为止,还是光棍一条,所以
……」丁灵琳道:「所以怎幺样?」路小佳微笑着,道:「所以我说不定还是有
机会做丁家的女婿。」丁灵琳又笑了。

  路小佳道:「想做丁家的女婿的人,能不拍丁家大小姐的马屁?」丁灵琳用
眼角瞟着万世遗,道:「这句话你应该说给他听的。」路小佳道:「我本来就是
说给他听的。」他大笑着跳下窗台,看着万世遗道:「你吃了我的几颗花生,今
天不请我喝酒?」万世遗微笑道:「当然请,只可惜我也知道你并不是为了喝酒
来的。」路小佳叹了口气,说道:「好像我什幺事都瞒不住你。」丁灵琳忍不住
问直:「你是怎幺来的?」路小佳道:「陪一个人来的。」丁灵琳道:「陪谁?」
路小佳道:「就是你们在等的那个人。」丁灵琳皱了皱眉,转过头,就看见傅红
雪慢慢地走了进来,傅红雪苍白的脸,现在看来竟仿佛是铁青的。

  他还没有走进来,眼睛就已盯着万世遗,好像生怕万世遗会突然溜开。

  万世遗却在微笑,微笑着道:「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我果然没有算惜。」
傅红雪道:「只有一件事你错了。」万世遗道:「哦?」傅红雪道:「你为什幺
要我去杀易大经?」万世遗道:「是我要你去杀他的?」傅红雪冷冷地道:「你
希望他死?还是希望我再杀错人?」万世遗叹了口气,说道:「我只希望你能够
弄清楚这件事。」傅红雪冷笑道:「你还不清楚?」万世遗摇摇头。

  傅红雪道:「赵大方并不是易大经。」万世遗道:「哦?」傅红雪道:「这
半个月来,他从未离开过藏经庄半步。」万世遗笑了。傅红雪道:「你不必笑,
这是事实。」万世遗道:「是不是有很多人都能替他证明?」傅红雪点点头,道:
「都是很可靠的人。」万世遗道:「他当然一直都在生病,病得很重。」傅红雪
道:「你知道?」万世遗又笑了。

  这些事本就在他预料之中,他果然连一点都没有算错。

  丁灵琳却在那边摇着头,叹着气,道:「刚才是谁在说他不是笨蛋的?」路
小佳看了看她,又看了看万世遗,忽然笑道:「我明白了。」丁灵琳道:「你又
明白了什幺?」路小佳道:「你们一定以为易大经先找了个人在家替他装病,他
自己却溜了出来。」丁灵琳道:「这不可能?」路小佳道:「当然可能,只可惜
他这种病是没法子装的。」丁灵琳道:「为什幺?」路小佳叹息了一一声,道:
「现在江湖中也许还很少有人知道,他的一条左腿已在半个月前被人一刀砍断了!」
丁灵琳怔住。

  傅红雪也不禁怔住。

  路小佳道:「宋长城、王一鸣、丁灵中、谢剑,都是在听到这消息后,特地
赶去看他的。」他说的这些名字,果然都是江湖中很有名声、很有地位的人物。

  其中最刺耳的一个名字,当然还是丁灵中。

  丁灵琳几乎叫了起来,大声道:「我三哥在他那里?」路小佳笑了笑,道:
「听说丁家的人都是君子,君子岂不总是喜欢跟君子来往的。」丁灵琳只好听着。

  路小佳悠然道:「却不知丁三少是不是个会说谎的人?」丁灵琳道:「他当
然不是。」路小佳说道:「那幺你可以去问问他,易大经的腿是不是断了,这个
断了腿的易大经是不是别人伪装的?他现在还在藏经庄。」丁灵琳还有什幺话说?
万世遗也只有苦笑。路小佳看着他,微笑道:「其实也不必难受,每个人都有错
的时候,只要能认错就好了。」万世遗咳嗽。

  「我当然也知道你嘴上绝不肯认错,但只要你心里认错就已足够。」他不让
万世遗说话,抢着又道:「现在的问题是,易大经既然不是赵大方,那个赵大方
究竟是什幺人呢?」万世遗回答不出。

  傅红雪道:「我一定要找出这个人来。」路小佳道:「你当然要找出他来。
说不定他就是你的仇人之一。」万世遗忽然开口道:「说不定他也是易大经的仇
人之一。」路小佳道:「为什幺?」万世遗道:「他若不是易大经的仇人,为什
幺要用这法子陷害他?」路小佳只好承认。

  万世遗沉吟着,道:「他当然还不知道易大经的腿已断了,所以才会用这法
子。」路小佳道:「被人砍了腿,并不是什幺光荣的事,谁也不愿意到处宣扬的。」
万世遗道:「却不知他的腿是被谁砍断的?」路小佳道:「不知道!」万世遗道:
「他没有告诉你?」路小佳道:「他根本不愿再提起这件事。」万世遗道:「为
什幺?」路小佳道:「因为他不愿别人替他去报仇,他总认为冤家宜解不宜结,
若是冤冤相报,那仇不知要等到什幺时候才能报得完了。」万世遗叹了口气,道:
「看来他的确是个真君子,令姐能嫁给他真是福气。」路小佳看着他,也听不出
他这话是真的赞美,还是讽刺。

  万世遗却又笑了笑,道:「无论如何,我总该先请你喝杯酒才是。」突听一
人道:「替我也留一杯。」说话的声音,还在很遥远的地方,但这里的每个人都
听得很清楚。

  说话的人当然也还在远方,但这里的人说出的话,他居然也能听得见。这人
究竟是个什幺样的人呢?

  这问题很炔就有了答案,因为这句话刚说完,他的人已到门外。他来得好炔。

  他身上穿着套很普通的衣服,腰带上插着根普通的短棍,手上却提着个很大
的包袱。

  丁灵琳几乎忍不住要跳了起来。

  那平凡却又神奇的陌生人,竟也回来了。

  门外夜色深沉,门内灯光低暗。陌生人已走进来,将手里提着的包袱,轻轻
地摆在地上。

  这包袱真大。

  陌生人随随便便地找了张椅子一坐,淡淡道:「我平时很少喝酒的,但今天
却可以破例。」没有人问他为什幺,没有人敢问。

  陌生人忽然面对路小佳,道:「你知不知道为了什幺?」路小佳摇了摇头,
又点了点头,那双镇定如磐石的眼睛里,似乎已露出恐惧之色。

  陌生人道:「我却认得你,认得你的这柄剑。」路小佳垂下头,看着自己腰
带上的剑,好像只希望这柄剑并没有插在自己身上。

  陌生人也在看着他腰带上的剑,淡淡道:「你不必为这柄剑觉得抱歉,教你
用这柄剑的人,虽然是我的仇敌,也是我的朋友。」路小佳垂首道:「我明白。」
陌生人道:「我一向很尊敬他,正如他一向很尊敬我。」路小佳道:「是。」这
狂傲的少年,从来没有对任何人如此尊敬畏俱过。

  陌生人道:「他现在是不是还好?」路小佳道:「我也有很久没见过他老人
家了。」陌生人笑了笑,道:「他也跟我一样,是个没有根的人,要找到他的确
不容易。」路小佳道:「是。」陌生人道,「听说你用这柄剑杀死了不少人。」
路小佳不敢答腔。

  陌生人又缓缓道:「我只希望你杀的人,都是应该杀的。」路小佳更不敢答
腔。陌生人忽然道:「用你的剑来刺我一剑。」路小佳的脸色变了。

  陌生人道:「你知道我说过的话,一向都是要做到的。」路小佳变色道:
「可是我……我……」陌生人道:「你不要觉得为难,这是我要你做的,我当然
绝不会怪你。」路小佳迟疑着。

  陌生人道:「我当然也绝不会还手。」路小佳终于松了口气,道:「遵命。」
他的手已扶上剑柄。陌生人道:「你最好用尽全力,就将我当做最恨的仇人一样。」
路小佳道:「是。」忽然间,天地间似已变得完全没有声音,每个人都瞪大了眼
睛,屏住了呼吸,每个人都知道这种事绝不是常人能看到的,更不是人人都能看
到的。

           正文第098章杨常风之死

            第098章杨常风之死

  路小佳剑法的迅速犀利,江湖上已很少有比得上的人。这陌生人呢?他是不
是真的像传说中那幺神奇?突然间,剑光一闪,路小佳的剑已刺了出去,就向这
陌生人的咽喉刺了出去!傅红雪握刀的手也在用力。这一剑就像是他刺出去的,
连他都不能不承认,这一剑的确快,甚至已和他的刀同样炔。就在这时,忽然
「叮」的一声,这柄剑突然断了!

  眼睛最利的人,才能看出这一剑刺出后,突然有根短棍的形子一闪,然后这
柄剑就断了!

  但现在短棍明明还插在陌生人的腰上,大家又不禁怀疑。

  只有路小佳不怀疑。他自己当然知道自己的剑是怎幺断的。他手里握着半截
短剑,冷汗已从他额角上慢慢地流下来。

  陌生人拈起了掉落的半截断城剑,凝视了很久,忽然道:「这柄剑还是太重。」
路小佳黯然的道:「我最多也只能够用这幺重的剑了。」陌生人点了点头,道:
「不错,越轻的剑越难施展,只可惜这道理很少有人明白。」路小佳道:「是。」
陌生人沉声道:「你可知道我为何要击断你的这柄剑?」路小佳既不知道,也不
敢问。

  陌生人道:「因为你这柄剑杀的人已太多。」路小佳垂下头,道:「前辈的
教训,我一定会记得的。」陌生人看着他,又看了看傅红雪和万世遗,嘴角露出
一丝微笑,说道:「我知道你们这一辈的年轻人,非但聪明,也很用功。已经不
在我们当年之下。」没有人敢答腔。尤其是傅红雪,现在他才明白,他那一刀若
已向这陌生人刺出去,将要付出什幺代价!

  陌生人道:「但我还是希望你们能明白一件事。」大家都在听着。

  陌生人道:「真正伟大的武功,并不是聪明和苦功就能练出来的。」为什幺
不是?大家心里都在问。

  聪明和苦功岂非是一个练武的人所需要的最重要的条件?

  陌生人道:「你一定先得有一颗伟大的心,才能练得真正伟大的武功。」他
目中又露出那种温暖的光辉,接着道:「这当然不容易,据我所知,天下武林高
手中,能达到这种境界的,也不过只有一个人而已。」「你若要练成真正伟大的
武功,一定要先有一颗伟大的心。」这当然不容易。要达到这境界,往往要经过
一段很痛苦的历程。

  大家当然知道他说的是谁,每个人的心忽然跳了起来。

  万世遗的心跳得更快。

  陌生人道:「除了这道理外,我还有样东西带给你们。」他带给他们的难道
就是这包袱?路小佳忽然发现这包袱在动,脸上不禁露出惊奇之色。

  陌生人看着他,缓缓道:「你若觉奇怪,为何不将这包袱解开来!」每个人
都在奇怪,谁也猜不出他带来的是什幺。

  包袱解开了,包袱里竟有一个人,一个断了左腿的人。

  「易大经。」每个人都几乎忍不住要惊呼出来。最惊奇的人,当然还是易大
经自己。他仿佛刚从恶梦中惊醒,忽然发现自己竟来到了一个比梦境中更可怕的
地方。

  他看了看万世遗,看了看傅红雪和路小佳。然后,他的脸突然抽紧,因为他
终于看到了那个陌生人。陌生人也在看着他,道:「你还认得我?」易大经点点
头,显得尊敬而畏惧。

  陌生人道:「我们十年前见过一次,那时你的腿还没断。」易大经勉强赔笑,
道:「但前辈的风采,却还是和以前一样。」陌生人道:「你的腿是什幺时候断
的?」易大经道:「半个月前。」陌生人道:「被谁砍断的?」易大经面上露出
痛苦之色,道:「那已是过去的事,再提岂非徒增烦恼。」陌生人道:「看来你
倒很宽恕别人。」易大经道:「我尽量在学。」陌生人道:「但你最好还是先学
另一样事。」易大经道:「什幺事?」陌生人道:「学说实话!」他眼睛里突然
射出火炬般的光,盯在易大经脸上,一字字接道:「你总应该知道我平生最痛恨
说谎的人。」易大经垂下头,道:「我怎敢在前辈面前说谎?无论谁也不敢的。」
陌生人冷冷地道:「我也知道要你说实话并不容易,因为你知道说了实话后,也
许就得死,你当然还不愿死。」易大经不敢答腔。

  陌生人道:「但你总该知道,世上还有很多比死更可怕、更痛苦的事。」易
大经额上已开始在流汗。

  陌生人道:「我将你带到这里来,就因为我多年前就已立誓,绝不再被任何
人欺骗。」他钢铁般的脸上,竞也露出痛苦之色,似又想起了一些令他痛苦的事。
易大经已不敢抬头看他。

  过了很久,这陌生人才慢慢地接着道:「你模仿小李探花的笔迹,约我到这
里来相见,其实我早已看出那笔迹不是真笔迹,我来只不过想知道这是个什幺样
的圈套。」易大经道:「小李探花少年时已名满天下,他的墨迹也早已流传很广,
能模仿他笔迹的人很多,前辈怎可认定是我。」陌生人道:「因为我在你房里找
到了一些模仿他笔迹写的字。」易大经的冷汗流得更多了。

  陌生人沉下脸,道:「你总该听说过我少时的为人,所以你也该相信,现在
我还是一样有法子要你说实话。」易大经忽然长长叹息,道:「好,我说。」陌
生人道:「你怎幺知道我的行踪的?」易大经道:「是丁三公子说的。」陌生人
道:「丁灵中?」易大经点点头。

  陌生人道:「我知道他也是个很聪明的年轻人,但他并不知道我的行踪。」
易大经道:「清道人却知前辈将有江南之行。」陌生人道:「他认得清道人?」
易大经又点了点头,道:「前辈既然有江南之行,就必定会走这条路的。」陌生
人道:「哦。」易大经道:「因为前辈第一次遇见小李探花,就是在这条路上。」
陌生人目光忽然到了远处,似又在回忆,但这回忆却是温暖的,只有愉快,没有
痛苦。

  他一直相信他能认得李寻欢,是他一生中最幸运的事。

  易大经道:「所以我就叫人在前面的十里长亭等着,等前辈经过时,将那张
字条给前辈。」陌生人道:「你以为我会相信那真是小李探花派人送来的?」易
大经道:「我只知道前辈无论信不信,都一样会到这里来的。」陌生人轻轻叹息
道:「我看见了你,就想起了一个人。」易大经忍不住道:「谁?」陌生人道:
「龙啸云。」他叹息着,接着道:「龙啸云就跟你一样,是个思虑非常周密的人,
只可惜……」他没有说下去,不忍说下去。

  过了很久,他忽然又问道:「你这一条腿是几时断的。」易大经的回答却很
令人吃惊:「今天。」陌生人道:「是被人砍断的?」易大经道:「我自己。」
这回答更令人吃惊,唯一还能不动声色的,就是万世遗和陌生人。他们竟似早已
想到了这是怎幺回事。

  易大经道:「我先找了个体型容貌和我相近的人,砍断了他的腿,将他扮成
我的样子,叫他在我的屋里躺着。」陌生人已不再问。他知道易大经既已开始说
了,就一定会说下去。易大经道:「那是间很黝暗的屋子,窗上挂着很厚的窗帘。
病人屋里本都是这样子的。」易大经道:「所以纵然有朋友来看我,也绝不会怀
疑躺在**的人不是我,他们既不愿打扰我,也不会怀疑到这上面去。」丁灵琳看
了万世遗一眼,心里在奇怪:「为什幺这小坏蛋总好像什幺事全都知道?」易大
经道:「就在这时候,我自己溜了出去,先请来小达子,再将傅红雪诱来,我知
道傅红雪要杀人时,出手一向快得很。」傅红雪苍自的脸上又露出痛苦之色,他
并不希望被人看成这样一个人。

  易大经道:「我也知道前辈最痛恨的就是这种随意杀人的人,我相信前辈一
定不会让他再活着。」他长长叹息一声,道:「这计划本来很周密,甚至已可说
是万无一失,但我却没想到,世上竞有万世遗这种喜欢多管闲事的人。」丁灵琳
忍不住道:「你自己既然觉得这计划已万无一失,就应该装别的病,否则这计划
若是成功了,你岂非还是得砍掉自己一条腿。」易大经看着自己的断腿,道:
「我早已准备砍断这条腿了,无论计划成不成都一样。」丁灵琳道:「为什幺?」
易大经缓缓道:「因为这计划纵然成功,我也不愿有人怀疑到我身上。」丁灵琳
叹了口气,道:「你的心真狠,对自己也这幺狠。」易大经道:「但我本来并不
是这样的人。」丁灵琳道:「哦?」易大经道:「我天性也许有些狡猾,但却一
心想成为个真正的君子,有时我做事虽然虚伪,但无论如何,我总是用君子的样
子做了出来。」丁灵琳叹道:「你若能一直那样子做下去,当然没有人能说你不
是君子,只可惜你却变了。」易大经又露出痛苦之色,道:「不错,我变了,可
是我自己并不想变。」丁灵琳道:「难道还有人逼着你变。」易大经没有回答,
却显得更痛苦。

  陌生人道:「你既已说了实话,就不妨将心里的话全说出来。」易大经道:
「我决定说实话,并不因为怕前辈用毒辣的手段对付我。」陌生人道:「哦?」
易大经道:「因为我知道前辈并不是个残忍毒辣的人。」他好像生怕别人认为这
是在拍马奉承,所以很炔地接着又道:「我决定说实话,只因我忽然觉得应该将
这件事说出来。」每个人都在听。

  易大经道:「十九年前我刺杀杨常风的那件事,的确做得不够光明磊落,但
若让我再回到十九年前,我还是会将同样的事再做一次。」这句话正也和薛斌说
的完全一样。

  易大经道:「因为杨常风实已将我逼得无路可走,他非但要我加入他的神刀
堂,还要我将家财全部贡献给神刀堂,他保证一定能让我名扬天下。」他的脸已
因痛苦而扭曲,接着道:「但我初时只不过是他手下的一个傀儡而已,虽然名扬
天下又有什幺用。」静寂中忽然有急促的喘息声,是傅红雪在喘息。

  易大经道:「杨常风并不是个卑鄙小人,他的确是个英雄,他艺才绝艳,雄
姿英发,武功之高,已绝不在昔年的上官金虹之下。」傅红雪的喘息更怪。

  易大经道:「他做事却不像上官那样狠毒残酷,若有人真正在苦难中,他一
定会挺身而出,为了救助别人,他甚至会不惜牺牲一切。」陌生人忽然长长叹息
一声,道:「若非如此,也许就不必等你们去杀他了。」易大经叹道:「但他却
实在是个难相处的人,他决定的事,从来不容别人反对,只要他认为做得对就是
对的。」这种人并不多,但世上的确有这种人。

  易大经道:「他独断独行,只要开始做了一件事,就不计成败,不计后果,
这固然是他的长处,但也是他最大的短处,因为他从来也不肯替别人想一想。」
丁灵琳看了万世遗一跟,忽然发现万世遗的神情也很悲伤。

  易大经道:「成大功,立大业的人,本该有这种果敢和决心,所以我虽然恨
他,但也十分尊敬他。」这种心理很矛盾,但不难了解。

  易大经道:「我从没有说他是恶人,他做的也绝不是坏事,当时的确有很多
人得过他的好处,但真正能接近他的人,却是痛苦的。」他黯然叹息,接着道:
「因为一个人,接近了他之后,就要完全被他指挥支配,就得完全服从他,这些
人若想恢复自由,就非杀了他不可!」陌生人道:「杀他的人,难道全都是他的
朋友?」易大经道:「大多数都是的。」陌生人冷冷道:「他也许做错很多事,
但我想他最错的还是交错了朋友。」傅红雪看着他,目中忽然充满了感激。

  正文第099章荆无命,当世第一剑

  陌生人又道:「他纵然独断独行,专横跋扈,但毕竟还是将你们当做朋友,
并没有想在背后给你们一刀。」无论你的朋友是好还是坏,只要他是你的朋友,
你就不能在背后给他一刀。

  易大经垂下头,道:「我并没有说我们做得对,我只说那时我们已非那幺样
做不可。」陌生人的目光仿佛到了很远的地方,缓缓道:「我年轻时也认为有很
多事是非做不可,但后来我才慢慢体会到,世上并没有什幺非做不可的事,问题
只在你心里怎幺去想。」傅红雪也慢慢地垂下了头。

  陌生人道:「只要你能忍耐一时,有很多你本来认为非做不可的事,也许就
会变成不值得你去做的事了。」他表情很严肃,接着道:「每件事都有两面,从
你们这面看来,你也许觉得自己做得对,那只因为你们从没有从另外一面去看过。」

  易大经道:「可是……」陌生人打断了他的话,道:「你们要杀杨常风,就
因为他从不肯替别人设想,可是你们自己的行为,岂非也跟他一样?」易大经黯
然道:「也许的确是我们错了。」陌生人道:「我也并没有说拉一定是你们错,
这件事究竟谁是谁非,也许是永远都没有人能判断的。」易大经道:「所以我宁
愿牺牲一条腿,也不愿看着这仇恨再继续下去。」他看来的确是很痛苦,接着又
道:「那天在梅花庵外行刺的人能活着回去的只有七八个,这些年来,我想他们
一定也跟我一样,一定也活得很痛苦!」一个人若终日生活在疑虑和恐惧之中,
那种痛苦的确是无法形容的。

  易大经道:「那天的雪下得很大,地上一片银白,但那战斗结束后,整个一
片银白色的大地,竟都被鲜血染红了。」他的脸又已因痛苦和恐惧而抽搐,接着
道:「没有亲眼看过的人,永远无法想象那种事态的景况,我实在不愿那种事再
发生一次。」万世遗忽然道:「你为什幺不想想,那一战是谁引起来的?」易大
经惨然道:「我只知道染红那一片雪地的鲜血,并不仅是白家人的,别人的血流
得更多。」万世遗道:「所以你认为这段仇恨已应该随着那一战而结束。」易大
经道:「我们纵然对不起杨常风,那天付出的大代价也已足够。」万世遗道:
「死的人确实已付出了他们的代价,但活着的人呢?」易大经没有回答,他无法
回答。

  万世遗道:「我并不是说这仇恨一定还要报复,但每件事部必须做得公平,
活着的人若认为那些死者已替他们付出了代价,那就是大错了。」他一字字接着
道:「你欠下的债,必须用你自己的血来还,这事是绝不容别人替你做的。」易
大经看着万世遗,就好像第一次才看见这个人……也许他以前的确没有看清这个
人。

  万世遗的态度永远都不会露出惊慌恐惧的样子。

  这种态度绝不是天生的,那一定要经无数次痛苦的拆磨后,才能慢慢地训练
出来。可是他以前的历史,却从来没有人知道。他就像是忽然从石头中跳出来的
美猴王,忽然在武林中出现,从他出现时开始,他就是这样一个人。这种情况几
乎完全和傅红雪一样傅红雪也是忽然就出现了。显然也是经过严格的训练后才出
现的。他的过去也同样是一片空白,从没有人知道他过去在哪里?在于什幺?因
为他的身世极隐密,他到江湖中来,是为了一种极可怕的目的。那幺万世遗呢,
万世遗是不是跟他同样有目的?他们之间是不是有某种神秘的关系?易大经看着
万世遗,已看了很久,忽然道:「你究竟是什幺人?」万世遗道:「你应该知道
我是什幺人。」易大经道:「你叫万世遗?」万世遗点点头,道:「不错」易大
经道:「你真的是万世遗?」万世遗笑了笑道:「你以为我是谁。」易大经忽又
叹了口气,道:「我不管你是谁,只希望你明自一件事。」万世遗道:「我在听。」
易大经看着自己的断腿,缓缓道:「我欠下的债,并没有想要别人还,我做错了
的事,也早已付出了代价,你若还认为不够,我就在这里等着,你随时都可以杀
了我。」万世遗淡淡道:「这句话你本该对傅红雪说的。」易大经道:「无论对
谁说都一样,现在我说的都是实话。」然后他就闭上眼睛,什幺都不再说了。

  陌生人看了青万世遗,又看了看傅红雪,忽然道:「他说的确实是实话。」
没有人开口,没有人能否认。

  陌生人的目光最后停留在傅红雪脸上,道:「我带他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要
他说实话,并不是为了要你杀他。」傅红雪在听着,他看来远比易大经还痛苦。

  陌生人道:「现在他已将所有的事全部说了出来,这件事究竟谁是谁非,谁
也没有资格判断。」是不是连傅红雪自己也同样没有资格下判断?

  陌生人道:「但他的确欠了你的债,你若认为他还做得不够,还是随时都可
以杀了他,现在他已完全没有反抗的能力。」凤在呼啸,不知何时风已转急,秋
夜的风声,听来几乎已和草原上的风声同样凄凉。

  距离黎明还远得很。

  傅红雪紧紧握着他的刀,掌心在流冷汗。冷汗并不是因为恐惧而流出来的,
而是因为痛苦的折磨。他为的就是将这些仇人一个个找出来,要他们死在自己手
里的这柄刀下。

  但现在他看着这个人,看着这个人脸上因长久的痛苦与恐惧而增多的皱纹,
看着这条断了的左腿……

  他忽然不知道他自己是不是应该杀他了。

  「我做错的事,我已付出了代价。」这句话并不假。若不是因为历久如新的
痛苦和恐惧,谁愿意砍断自己一条腿?

  一个人在那种连续不断的折磨中生活了十九年,他付出的代价也许比死更可
怕。

  「这些年来,我一心想做个真正的君子。」这句话也不假。这些年来,他的
确一直部在容忍,忍让,从不敢再做错任何事。

  这是不是因为他已知道错了?是不是因为他已用尽一切力量来赎罪?

  「现在你还是可以随时杀了他,他已完全没有反抗的能力!」「但现在的问
题,却已不是这个人该不该杀?」「而是这个人还值不值得杀?」这问题没有人
能替傅红雪回答。

  他必须自己选择:是杀了他?还是不杀?

  每个人都在看着傅红雪,心里也都在问着同样的问题。

  他是要杀了易大经,还是不杀?

  风仍在呼啸,风更急了,听到了这风声,就会令人又不由自主想起那无边无
际的大草原,想起那仿佛永不休止的风沙,想起那风中的血腥气……

  但边城的夜月还是美丽的。在那凄凉膝陇的月色下,还是有很多美丽的事可
回忆。在那些回忆中,还有很多值得怀念的人。

  一些虽然可恨、却又可爱的人。

  是不是每个人都有他的可恨之处,也同样都有他的可爱之处?

  现在万世遗在想着萧别离。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幺忽然想起这个人,这也许只因为他一向觉得这个人并
不应该死的。

  也许他一直都在后悔,为什幺要让这个人死。

  真正该死的人却有很多还活着。

  「我不杀你,因为你已不值得被我杀!」「但我却一定不会放过马空群!他
不仅是父亲的朋友,而且他们是兄弟,无论如何,这件事都不该由他来做的。我
一定要他死在这柄刀上!」这就是傅红雪最后说出来的话,这就是他最后的抉择。

  他没有杀易大经,他也没有再看任何人一眼,就慢慢地走出了门,左脚先迈
出一步,右腿再跟着拖过去,他走路的姿态奇特而痛苦,就像他这个人一样。

  但他的刀还是漆黑的。

  究竟是他在握着这柄刀,还是这柄刀在掌握着他的命运?

  「这柄刀能带给人的,只有死和不幸!」万世遗仿佛又听见了萧别离那种仿
佛来自地狱中魔咒般的声音。他看着傅红雪慢慢地走出去,走入无边无际的黑暗
中。

  外面的风又冷又急,他的背影在黑暗中看来,显得那幺孤独,又那幺寒冷…
…万世遗的眼里似已有了泪光。

  丁灵琳正在看着他。她好像永远只注意他一个人。

  她忽然俏悄地问道:「你为什幺伤心?」万世遗道:「我不是伤心,是高兴。」
丁灵琳道:「因为他没有杀易大经?」万世遗道:「因为他没有杀易大经。」这
旬话刚说完,他忽然听到易大经的哭声易大经竟已伏倒在地上,放声痛哭了起来。
他也许已有很久未曾真的哭过,他并不是个时常愿意将真情流露出来的人。

  「有时活着是不是比死还痛苦?」这问题现在也只有易大经自己才能答复。

  陌生人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路小佳。

  路小佳石像般站在哪里,没有动,也没有再剥他的花生。

  他脸上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但没有表情有时岂非就是种最痛苦的表情。

  陌生人忽然叹息了一声,道:「现在你可以送他回去了。」酒已在杯中,灯
光如豆,酒色昏黄,这并不是好酒。

  但酒的好坏,并不在它的本身,而在于你是在用什幺心情去喝它。一个人若
是满怀痛苦,纵然是天下无双的美酒,喝到他嘴里也是苦的。

  陌生人点了点头,说出一句万世遗终生部难以忘记的话。

  「能杀人并不难,能饶一个你随时都可以杀他的仇人,才是最困难的事。」
万世遗仔细咀嚼着这几句话,只觉得满怀又苦又甜,忍不住举杯一饮而尽。

  陌生人也举杯一饮而尽,微笑着道:「我已有很久未曾这幺样喝过酒了,我
以前酒量本来不错的,可是后来……」他没有再说下去。

  万世遗也没有问,因为他已看出那双无情的眼睛里,忽然流露出的感情。那
是种复杂的感情,有痛苦,也有甜蜜,有快乐,也有悲伤……

  他的剑虽无情,但他的人却一向是多情的。

  他当然也有很多回忆。这些回忆无论是快乐的,还是悲伤的,也都比大多数
人更深邃,更值得珍惜。

  丁灵琳一直在看着他。

  有万世遗在身旁的时候,这是她第一次像这样子看别人。

  她忽然问道:「你真的就是那个阿……」陌生人笑了笑,道:「我就是那阿
飞,每个人都叫我阿飞,所以你也可以叫我阿飞。」丁灵琳红着脸笑了,垂下头
道:「我可不可以敬你一杯酒?」陌生人道:「当然可以。」丁灵琳抢着先喝了
这杯酒,眼睛里已发出了光,能和阿飞举杯共饮,无论谁都会觉得是件非常骄傲
的事。

  陌生人看着她年轻发光的眼睛,心里却不禁有些伤感。

  他自己心里知道,现在他已永远不会再是以前那个阿飞了。

  以前那个纵横江湖的阿飞,现在江湖中却已只不过是个陌生人,连他自己也
不愿意再听人谈起他那些足以令人热血沸腾的往事。这些感伤当然是丁灵琳现在
所不能了解的,所以她又笑着道:「我早就听说你是天下出手最快的人,可是一
直到今天,我才相信。」陌生人淡淡地笑了笑,道:「你错了,我从来就不是出
手最快的人,一直都有人比我快。」丁灵琳张大了眼睛。

  陌生人问道:「你知不知道是谁教路小佳用那柄剑的?」丁灵琳摇了摇头。

  陌生人道:「这人有个很奇怪的名字,他叫做荆无命。」丁灵琳笑道:「荆
无命?他没有命?」陌生人道:「每个人都有一条命,他当然也有,但他却一直
觉得,他的这条命并不是他自己的。」丁灵琳道:「这名字的确很奇怪,这种想
法更加奇怪。」陌生人道:「他本来就是个很奇怪的人。」丁灵琳道:「他的剑
也很快?」陌生人道:「据我所知,当今江湖上已没有比他更快的剑。而且他左
右手同样快,那种速度绝不是没有看过他出手的人所能想象的。」丁灵琳眼前似
又出现了一个孤独冷傲的影子,悠悠道:「我想他一定骄做得很。」陌生人道:
「不但骄傲,而且冷酷,他可以为了一句话杀别人,也同样会为了一句话杀死自
己。」丁灵琳道:「我想别人一定都很怕他。」陌生人点点头,目中又露出一丝
伤感,缓缓道:「但现在他在江湖中,也已是个陌生人了……」丁灵琳道:「小
李飞刀呢?他的出手是不是比荆无命更快?」陌生人的眼睛忽然也亮了起来,道:
「他的出手已不是' 快' 这个字能形容的。」丁灵琳眨着眼,道:「我明白了,
他出手快不快都一样,因为他的武功已达到你所说的那种伟大的境界,所以已没
有人能击败他。」陌生人道:「绝没有人。」了灵琳道:「所以上官金虹的武功
虽然天下无敌,还是要败在他手下。」陌生人微笑道:「你的确很聪明。」丁灵
琳道:「他现在是不是还活着?」陌生人笑道:「我现在是不是还活着?」丁灵
琳道:「你当然还活着。」陌生人道:「那幺他当然也一定还活着。」丁灵琳道:
「他若死了,你难道也陪着他死?」陌生人道:「我也许不会陪他死,但他死了
后,世上绝没有任何人会再看到我。」他的声音平静而自然,竞像是在叙说着一
件很平凡的事,但无论谁都会体会到这种友情是多幺伟大。

  丁灵琳的眼睛里闪着亮光,叹息着道:「我本也听说过没有人能比得上你们
的友情,但也直到现在才知道。」陌生人道:「世上也许只有友情才是最真实、
最可贵的,所以无论杨常风是个什幺样的人,我总认为马空群用那种手段教训他,
是件非常可耻的事。…丁灵琳道:」所以你并不反对傅红雪去杀了他。「陌生人
叹道:」但是李寻欢却绝不是这幺样想的,他从来也记不住别人对他的仇恨,他
一向只知道宽恕别人,同情别人。「丁灵琳心里仿佛也充满了那种伟大的感情,
隔了很久,才轻轻问道:」你最近有没有见过他?「陌生人道:」每年我们至少
见面一次。「丁灵琳道:」你知道他在什幺地方?「他们根本不必问。因为像他
们这种友情,已无需见面,无论他们到了什幺地方都一样、这种感情甚至连丁灵
琳都已能了解。

  她的目光似也在凝视着远方,轻轻叹息着,道:「我真希望有一天能见着他。」
已有鸡啼,光明已渐渐降临大地。

  陌生人慢慢地站起来,扶着万世遗的肩,微笑道:「我知道你一直很尊敬他,
一直想拿他做榜样,所以我很高兴。」万世遗眼睛里已有热泪盈眶,心里充满了
兴奋和感激。

  陌生人遥望着东方的曙色道:「我要到江南去,在江南,我也许能见到他。」
他望着丁灵琳忽然又笑了笑道:「我一定会告诉他,有个聪明而美丽的女孩子希
望看见他。」丁灵琳笑了,闪门发亮的眼睛里,也充满了感激和希望。

  她忽然道:「江南是不是又有什幺惊天动地的事要发生了,所以你们都要到
江南去?」陌生人道:「也许会有的,只不过我们做的事,并不想要人知道,所
以也就不会有什幺人知道。」他慢慢地走出去,走出了门,站在初临的曙色中,
长长地吸了口气,忽又回头笑道:「今天我说的话比哪一天都多,你们可知道为
什幺?」他们当然不知道!

  陌生人道:「因为我已老了,老人的话总是比较多些的。」说完了这句话,
他就迎着初升的太阳走了出去。他的脚步还是那幺轻健,那幺稳定。东方的云层
里,刚射出第一道阳光,刚巧照在他身上,他整个人都似在发着光。

  丁灵琳轻轻叹了口气,道:「谁说他老了?他看来简直比我们还年轻。」万
世遗微笑着道:「他当然不会老,有些人永远不会老的……」有些人的确永远不
会老,因为他们心里永远都充满了对人类的热爱和希望。

  一个人心里只要还有爱与希望,他就永远都是年轻的。

  初升的太阳也充满了对人类的热爱和希望,所以光明必将驱走黑暗。现在阳
光照射着大地,大地辉煌而灿烂。他们就站在阳光下。经过了这幺样的一夜,他
们看来竟丝毫也不显得疲倦。因为他们心里也充满了希望。

  丁灵琳的脸面也在发着光,嫣然道:「你听见他刚才说的话没有?他说我又
聪明,又漂亮。」万世遗在微笑。

  丁灵琳盯着他,道:「你为什幺从来也没有说过这种话?」万世遗道:「你
一定要我说?」丁灵琳又笑了,道:「其实你嘴上不说也没有关系,只要你心里
在这样想就好了。」她拉起了他的手,迎着初升的阳光走过去。

  万世遗忽然问道:「你三哥是个怎幺样的人?」丁灵琳眼珠子转了转,笑道:
「我三哥跟你一样,又聪明、又调皮,除了生孩子之外,他好像什幺都会一点,
可是他自己说他拿手的本事,还是**女人。」她忽然板起了脸大声道:「这一点
你可千万不能学他。」万世遗笑了笑,道:「这一点我已不必学了。」丁灵琳瞪
了他一眼,忽又笑道:「就算你很会**女人又怎幺样,我天天死盯着你,你就算
有天大的本事也使不出来。」万世遗叹了口气,道:「丁三公子最风流这句话我
也早就听说过,我真想见见他。」丁灵琳嫣然道:「你应该见见他,而且应该拍
拍他的马屁,让他在家里替你说两句好话。」万世遗道:「除了他之外,家里的
人都古板?」丁灵琳点了点头,叹息说道:「尤其是我父亲,他一年也难得笑一
次,我就是因为怕看他的脸,所以才溜出来的。」万世遗道:「我也知道他是个
君子。」丁灵琳笑道:「自从我母亲去世后,别的女人他连看都没有看过一眼,
就凭这一点,就绝不是别人能做得到的。」万世遗微笑道:「至少我就绝对做不
到。」丁灵琳又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道:「所以我绝不能比你先死。」过了半晌,
她忽又问道:「现在你想到哪里去,又去找傅红雪?」万世遗没有回答这句话。

  丁灵琳道:「你想他是不是真的能找到马空群?」万世遗沉思着,缓缓道:
「只要你有决心,世上就没有做不到的事。」在如此灿烂的阳光下,看来的确没
有什幺事是绝对做不到的,就在这时,阳光下突然有一骑快马奔来。

  马是万中选一的好马,配着鲜明的鞍辔,这幺样一匹好马,它的主人当然也
绝不会差的。

  马上的人鲜衣珠冠,神采飞扬,腰畔的玉带上,挂着缀满宝石明珠的长剑,
千里轻轻挥着丝鞭,正是面如冠玉的英俊少年。

  快马到了万世遗他们面前,就突然勒缰打住。

  丁灵琳立刻拍手欢呼,道:「三哥,我们正想找你,想不到你竟来了。」丁
三少微笑道:「我是特地来看看你这好朋友的,听说他跟我一样,也不是个好东
西。」他开始说话的时候,一双发亮的眼睛已盯在万世遗脸上。

  丁灵琳眨着眼,道:「你觉得他怎幺样?」丁三少道:「我并没有失望。」
万世遗也笑了,他也并没有失望,了三少的确是个风流侗傥的翩翩浊世佳公子。

  他微笑着道:「我也一直想见你,听说你刚赢来三十几坛陈年女儿红。」丁
三少大笑,道:「只可惜你迟了一步,那些酒已全部下了肚子!」万世遗道:
「为什幺?」丁三少道:「那些小姑娘一个个长得都像是无锡泥娃娃一样,你看
见一定也很喜欢,只可惜我也绝不能让你看见的。」万世遗道:「还有班清吟小
唱呢?」丁三少道:「就算你不怕我们这位小妹子吃醋,我们真有点怕她的。」
丁灵琳故意板着脸,道:「亏你还聪明,否则我真说不定会将那泥娃娃一个个全
都打碎。」丁三少道:「你听见没有,这丫头吃起醋来是不是凶得很。」丁灵琳
也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

  丁三少道:「你们要往哪里去?」丁灵琳道:「你呢?」丁三少叹了口气,
苦笑道:「我不像你们这幺自由自在,若是再不回去,脑袋只怕就要被打出个洞
来了。」丁灵琳道:「老头子还好吗?」丁三少答道:「还好,我去年年底还看
见他笑过一次。我看你也得小心些,姑妈虽然护着你,但老头子的脾气若是真发
起来,你也一样难免要遭殃的。」丁灵琳抿了抿嘴,道:「我才不怕,最多一辈
子不回去。」丁三少笑道:「这倒是个好主意,我也不反对,只不过觉得对他有
点抱歉而已。」万世遗道:「对我?」丁三少点头,道:「这又凶又会吃醋的丑
丫头若是真的拿定主意要死盯着你一辈子,你做人还有什幺乐趣?」他不让丁灵
琳开口,已大笑着扬鞭而去,远远的还在笑着道:「等什幺时候能一个人溜开的
时候,不妨去找我,除那些泥娃娃外,瓷娃娃和糖娃娃我也有不少……」笑声忽
然已随着蹄声远去。

  丁灵琳跺着脚,恨恨道:「这个三少,真不是个好东西。」万世遗道:「可
是他说的话倒很有道理。」丁灵琳道:「他说的什幺话?」万世遗道:「你刚才
难道没听见他说,有人是个又凶又丑的醋坛子。」丁灵琳想板起脸,却也忍不住
笑了。

  他们在铺满金黄色阳光的道路上慢慢地走着,两个人心里仿佛忽然都有了心
事。

  万世遗忽然道:「你在想什幺?」丁灵琳道:「没有。」万世遗道:「女孩
子说没有想什幺的时候,心里一定有心事。」丁灵琳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万世遗看着她,道:「你在想家?」丁灵琳眼睛里果然带着些思念,也带着
些忧虑。

  万世遗也叹了口气,道:「你当然不会真的一辈子不回去。」丁灵琳叹道:
「老实说,我别的都不担心,只担心我那个古板的爹爹。」万世遗道:「你怕他
不要我这个女婿?」丁灵琳说道:「你假如能够变得规矩一点就好了。」万世遗
笑了笑道:「说不定他就喜欢我这样子的人呢。」丁灵琳摇了摇头。万世遗道:
「你认为不可能?」丁灵琳道:「嗯。」万世遗道:「你三哥岂非管得严,何况,
老年人总是喜欢儿子的。」丁灵琳道:「那倒是真的!我们这些兄弟姐妹中他管
得最凶的,就是我三哥,但心里最喜欢的,就是我三哥。」万世遗道:「所以你
这醋坛子就在吃醋了。」丁灵琳咬着嘴唇道:「我才不要他喜欢我,只要别老是
找我的麻烦就好了。」万世遗道:「他总是找你的麻烦,也许就因为他也喜欢你。」
丁灵琳不说话了,但眼睛里却已变得有点湿湿的,好像要哭出来的样子。

  万世遗却仿佛在沉思着,井没有注意她脸上的表情,过了很久,忽又问道:
「你爹爹有没有特别要好的朋友?可以在他面前替我说好话的?」丁灵琳摇摇头,
道:「他平时根本很少和别人来往,就算有两个,也都是些跟他一样古板的老冬
烘、老学究。」万世遗目光闪动,接道:「听说他以前跟薛斌的交情不错。」丁
灵琳又摇摇头,道:「他也许连薛斌这名字都没听说过。」万世遗的表情很奇怪,
好像很欣慰,但又好像有点失望。

  又过了很久,他才问道:「易大经呢?也不是他的好朋友?」丁灵琳道:
「易大经一定是我三哥最近才认得的,连我都没有听说过他有这幺样个朋友。」
万世遗问道:「你爹爹难道从来也不跟江湖中的人来往?」了灵琳道:「他常说
江湖中只有两个人够资格跟他交朋友。」万世遗道:「哪两个?」丁灵琳道:
「其中当然有一个是小李探花,连我爹爹都一向认为他是近三百年以来,江湖中
最了不起的人物,而且认为他做的事,都是别人绝对做不到的。」万世遗笑了,
道:「看来他眼光至少还不错。」丁灵琳忽然也笑了笑,道:「还有一个你试猜
猜是谁?」万世遗道:「阿飞?」丁灵琳摇头道:「他总认为阿飞是个永远也做
不出大事来的人,因为这个人大骄做,也太孤独。」万世遗没有辩驳。因为连他
部不能不承认,丁老头对阿飞的看法也有他的道理。

  万世遗望着丁灵琳,问道:「但他若连阿飞都看不上眼,江湖中还有什幺能
让他看得起的人呢?」丁灵琳道:「杨常风。」万世遗觉得很惊讶,忙问道:
「杨常风?你爹爹认得他?」丁灵琳接着道:「不认得,但他却一直认为杨常风
也是个很了不起的人物,一直都想去跟他见见面,只可惜……」她叹息了一声,
没有再说下去。

  杨常风的确死得太早了,不管他是个怎幺样的人物,江湖中一定会有很多人
觉得这是件非常遗憾的事。

  丁灵琳眨着眼,道:「现在能够在他面前说话的,也许只有一个人,只有这
个人说的话,他也许还会听几旬。」万世遗道:「谁?」丁灵琳道:「我姑妈。」
万世遗道:「也就是他的妹妹?」丁灵琳道:「他只有这一个亲妹妹,两人从小
的感情就很好。」万世遗道:「你姑妈现在还没有出嫁?」丁灵琳笑笑道:「她
比我爹爹的眼界还要高,天下的男人,她简直连一个看得顺眼人都没有。」万世
遗淡淡的道:「那也许只因为别人看她也不太顺眼。」丁灵琳道:「你错了,直
到现在为止,她还可以算是个美人,她年轻的时候,有些男人甚至不惜从千里之
外赶来,只为了看她一眼。」万世遗道:「但她却偏偏连一眼都不肯让他们看。」
丁灵琳道:「一点也不错,她常说男人都是猪,又脏又臭,好像男人看了一眼,
都会把她看脏了似的,所以……」她用眼角瞟着万世遗,咬着嘴唇,道:「她常
常劝我这一辈子永远不要嫁人,无论看到什幺样的男人,最好都一脚踢出去。」
万世遗淡淡道:「她不怕踢脏了你的脚?」丁灵琳嫣然道:「只可惜我偏偏没出
息,非但舍不得踢你,就算你要踢我,也踢不走的。」万世遗也忍不住笑了。

            正文第100章了因师太

             第100章了因师太

  丁灵琳却又轻轻叹了口气道:「所以我看她会替你说好话的机会也不大。」
万世遗道:「看来你们这一家人,简直没有一个不奇怪的。」丁灵琳苦笑道:
「那倒也一点都不假。」万世遗道:「武林三大世家中,最奇怪的恐怕就是你们
一家了。」丁灵琳说道:「南宫世家的几个兄弟,常常说我们这家人就好像是窝
刺猬,没有一个身上不是长满了刺的。」她吃吃地笑着,接着道:「幸好这些话
我爹爹没听见,否则南宫世家的那几个臭小子不倒霉才怪。」万世遗道:「你爹
爹的武功是不是真的很高?」丁灵琳道:「这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们这
些兄弟姐妹的武功,都是跟他学的,却没有一个人能将他的武功学全。」她眼里
已不禁露出得意骄傲之色,又道:「我三个哥哥都已可算是武林中第一流好手,
但他们的武功却还是连我爹爹的一半都比不上。」万世遗道:「但你爹爹却好像
从来也没有跟别人交过手。」丁灵琳悠然道:「那只因从来没有人敢去找他的麻
烦。」万世遗道:「他也从来不去找别人的麻烦?」丁灵琳道:「江湖中这些乱
七八糟的事,他根本连听都懒得听。」万世遗的目光凝视着远方,似已听得悠然
神往,过了很久,才慢慢他说道:「不管怎幺样,我一定要陪你回去看看他。」
丁灵琳睁大眼睛,道:「你敢?」万世遗笑道:「有什幺好怕量的,最多也只不
过脑袋上被他打出个大洞来。」丁灵琳跳起来,道:「我们现在就去。」万世遗
道:「现在恐怕还不行。」了灵琳道:「现在你还要去找傅红雪?」万世遗叹了
口气,道:「他的仇人越来越多,朋友却越来越少了。」丁灵琳掀起了嘴,道:
「你知道到哪里去找他?」万世遗的表情忽然又变得很奇怪,缓缓道:「这里距
离梅花庵已不太远。」丁灵琳耸然动容,道:「就是那个梅花庵?」万世遗慢慢
地点了点头,道:「我想傅红雪一定会到那里去看看的。」丁灵琳脸上也露出很
奇怪的表情,叹息着道:「莫说是傅红雪,就连我也一样想到那里去看看的。」

  梅花庵外那一战,非但悲壮惨烈,震动了天下,而且武林中的历史,几乎也
因那一战而完全改变。

  那地方的血是不是已干透?

  那些英雄们的骸骨,是不是还有些仍留在梅花庵外的衰草夕阳间?

  现在那已不仅是个踏雪赏梅的名胜而已,那已是个足以令人凭吊的古战场。
梅花虽然还没有开,梅树却一定在那里。

  树上是不是还留着那些英雄们的血?

  但梅花庵外现在却已连树都看不见了。

  草色又枯黄,夕阳凄凄侧侧的照在油漆久已剥落的大门上。夕阳下,依稀还
可以分辨出「梅花庵」三个字。

  但是庵内庵外的梅花呢?难道那些倔强的梅树,在经历一场惨绝人寰的血战
后,终于发现了人类的残酷,也已觉得人间无可留恋,宁愿砍去当柴烧,宁愿在
火焰中化为灰烬?

  没有梅,当然没有雪,现在还是秋天。

  傅红雪仁立在晚秋凄恻的夕阳下,看着这满眼的荒凉,看着这劫后的梅花庵,
心里又是什幺滋味?

  无论如何,这名庵犹在,但当年的英雄们,却已和梅花一起,全部化作了尘
土。

  他手里紧紧握着他的刀,慢慢地走上铺满苍苔的石阶。

  轻轻一推,残败的大门就「呀」的一声开了,那声音就像是人们的叹息。

  院子里的落叶很厚,厚得连秋风都吹不起。

  一阵阵低沉的诵经声,随着秋风,穿过了这荒凉的院落。

  大殿里一片阴森黝黑,看不见香火,也看不见诵经的人。

  夕阳更淡了。傅红雪俯**,拾起了一片落叶,痴痴的看着,痴痴的想着。也
不知过了多久,他仿佛听见有人在低诵着佛号。

  然后他就听见有人对他说:「施主是不是来佛前上香的?」一个青衣白袜的
老尼,双手合什,正站在大殿前的石阶上看着他。

  她的人于瘪得像是落叶一样,苍老枯黄的脸上,刻满了寂寞悲痛的痕迹,人
类所有的欢乐,全已距离她太远,也太久了。

  可是她的眼睛里,却还是带着一丝希冀之色,仿佛希望这难得出现的香客,
能在她们信奉的神佛前略表一点心意。

  傅红雪不忍拒绝。他走了过去。

  「贫尼了因,施主高姓?」「我姓傅。」他要了一束香,点燃,插在早已长
满了铜绿的香灯里。

  低垂的神幔后,那尊垂眉敛目的佛像,看来也充满了愁苦之意。她是为了这
里香火的冷落而悲悼?还是为了人类的残酷愚昧?

  傅红雪忍不住轻轻叹息。那老尼了因正用一双同样愁苦的眼睛在看着他,又
露出那种希冀的表情:「施主用过素斋再走?」「不必了。」「喝一盅茶?」傅
红雪点点头,他既不忍拒绝,也还有些话想要问她。

  一个比较年轻些的女尼,手托着白木茶盘垂着头走了进来。傅红雪端起了茶,
在茶盘上留下了一锭碎银。

  他所能奉献的,已只有这幺多了。

  这已足够令这饱历贫苦的老尼满意,她合什称谢,又轻轻叹息:「这里已有
很久没有人来了。」傅红雪沉吟着,终于问道:「你在这里多久?」老尼了因道:
「究竟已有多少年,老尼已不复记忆,只记得初来的那年,这里的佛像刚开光点
眼。」傅红雪道:「那至少已二十年?」了因眼睛里掠过一丝悲伤之色,道:
「二十年?只怕已有三个二十年了。」傅红雪目中也露出一丝希冀之色,道:
「你还记得二十年前,在这里发生过的那件事?」了因道:「不是二十年前,是
十九年前。」傅红雪长长吐出口气,道:「你知道?」了因点了点头,凄然道:
「那种事只怕是谁都忘不了的。」傅红雪道:「你……你认得那位白施主?」老
尼了因垂首说道!「那也是位令人难忘记的人,老尼一直在祈求上苍,盼望他在
天之灵能够得到安息。」了因又叹道:「老尼宁愿身化劫灰,也不愿那件祸事发
生在这里。」傅红雪道:「你亲眼看见那件事发生的?」了因道:「老尼不敢看,
也不忍看,可是当时从外面传来的那种声音……」她枯黄于瘪的脸上,忽然露出
种说不出的恐惧之色,过了很久,才长叹道:「直到现在,老尼对红尘间事虽已
全部看破,但只要想起那种声音还是食难下咽,寝难安枕。」傅红雪也沉默了很
久,才问道:「第二天早上,有没有受伤的人入庵来过?」了因道:「没有,自
从那天晚上之后,这梅花庵的门至少有半个月未曾打开过。」傅红雪道:「以后
呢?」了因道:「开始的那几年,还有些武林豪杰,到这里来追思凭吊,但后来
也渐渐少了,别的人听说那件凶杀后,更久已绝足。」她叹息着,又道:「施主
想必也看得出这里情况,若不是我佛慈悲,还赐给了两亩薄田,老尼师徒三人只
怕早已活活饿死。」傅红雪已不能再问下去,也不忍再问下去。

  他慢慢地将千里的这碗茶放在桌子上,正准备走出去。

  了因看着这碗茶,忽然道:「施主不想喝这一碗苦茶?」傅红雪摇摇头。

  了因却又追问道:「为什幺?」傅红雪道:「我从不喝陌生人的茶水。」了
因说道:「但老尼只不过是个出家的人!施主难道也…」傅红雪道:「出家人也
是人。」了因长长叹息了一声,道:「看来施主也未免太小心了。」傅红雪道:
「因为我还想活着。」了因脸上忽然露出种冷淡而诡秘的微笑,这种笑容本不该
出现脸上的。

  她冷冷笑着道:「只可惜无论多小心的人,迟早也有要死的时候。」这句话
还没有说完,她衰老于瘪的身子突然豹子般跃起,凌空一翻。只听「哧」的一声,
她宽大的袖中,就有一蓬银光暴雨般射出来。

  这变化实在大意外,她的出手也实在太快。

  尤其她发出的暗器,多而急,急而密,达十九处,她好像随时随刻都已准备
着这致命的一击!

  就在这同一刹那问,大殿的左右两侧,忽然同时出现了两个青衣劲装的女尼,
其中一个正是刚才奉茶来的。

  但现在她装束神态都已改变,一张淡黄色的脸上,充满了杀气。两个人手里
都提着柄青光闪闪的长剑,已作出搏击的姿势,全身都已提起了劲力。

  无论傅红雪往哪边闪避,这两柄剑显然都要立刻刺过来。

  何况这种暗器根本就很难闪避得开。

  傅红雪的脸是苍白的。

  那柄漆黑的刀,还在他手里。

  他没有闪避,反而迎着这一片暗器冲了过去,也就在同一刹那问,他的刀已
出鞘,谁也不相信有人能在这一瞬间拔出刀来。

  刀光一闪,所有的暗器突然被卷入了刀光中,他的人却已冲到那老尼了因身
侧。

  了因的身子刚凌空翻了过来,宽大的袍袖和衣袂犹在空中飞舞。她突然觉得
膝盖上一阵剧痛,漆黑的刀鞘,已重重地敲在她的膝盖上。

  她的人立刻跌下。那两个青衣女尼清叱一声,两柄剑已如惊鸿交剪般刺来。

  她们的剑法,仿佛和武当的「两仪剑法」很接近,剑势轻灵迅速,配合也非
常好。

  两柄剑刺的部位,全都是傅红雪的要穴,认穴极准。

  她们的这一出手,显然也准备一击致命的。

  这些身在空门的出家人,究竟和傅红雪有什幺深仇大恨?

  傅红雪没有用他的刀。

  他用的是刀鞘和刀柄。

  刀鞘漆黑,刀柄漆黑。

  刀鞘和刀柄同时迎上这两柄剑,竟恰巧撞在剑尖上。

  「格」的一声,两柄百炼精钢的长剑,竟同时折断了。

  剩下的半柄剑也再已把持不住,脱手飞出,「夺」的,钉在梁木上。年轻的
女尼虎口已崩裂,突然跃起,正想退,但漆黑的刀鞘与刀柄,已又同时打在她们
身上。

  她们也倒了下去。

  刀已入鞘。

  傅红雪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正跌坐在地上抱着膝盖的老尼了因。

  夕阳更黯淡。

  大殿里很暗,只能依稀分辨出她脸上的轮廓,已看不出她脸上的表情。可是
她眼睛里那种仇恨怨毒之色,还是无论谁都能看得出的。

  她并没有看着傅红雪。

  她正看着的,是那柄漆黑的刀。

  傅红雪道:「你认得这柄刀?」了因咬着牙,嘎声道:「这不是人的刀,这
是柄魔刀,只有地狱中的恶鬼才能用它。」她的声音低沉嘶哑,突然也变得像是
来自地狱中的魔咒。

  「我等了十九年,我就知道一定还会再看见这柄刀的,现在我果然看到了。」
傅红雪道:「看到了又如何?」了因道:「我已在神前立下恶誓,只要再看见这
柄刀,无论它在谁手里,我都要杀了这个人。」傅红雪道:「为什幺?」了因道:
「因为就是这柄刀,毁了我的一生。」傅红雪道:「你本不是梅花庵的人?」了
因道:「当然不是。」她眼睛里忽然发出了光,道:「你这种毛头小伙子当然不
会知道老娘是谁,但二十年前,提起桃花娘子来,江湖中有谁不知道?」她说的
话也忽然变得十分粗俗,绝不是刚才那个慈祥愁苦的老尼能说出口来的。

  傅红雪让她说下去。

  了因道:「但我却被他毁了,我甩开了所有的男人,一心想跟着他,谁知他
只陪了我三天,就狠狠地甩掉了我,让我受尽别人的耻笑。」「你既能甩下别人,
他为什幺不能甩下你?」这句话傅红雪并没有说出来。

  他已能想象到以前那「桃花娘子」是个怎幺样的人。

  对这件事,他并没有为他的亡父觉得悔恨。

  若换了他,他也会这样做的。

  他心里反而觉得有种说不出的但然,因为他已发觉他父亲做的事,无论是对
是错,至少都是男子汉大丈夫的行径。

  了因又说了些什幺话,他已不愿再听。

  他只想问她一件事!

  「十九年前那个大雪之夜,你是在梅花庵外责还是在梅花庵里?」了因笑道:
「我当然是在外面,我早发誓要杀了他。」傅红雪道:「那天在外面等他时,有
没有听见一个人说:' 人都到齐了。' 」了因想了想道:「不错。好像是有个人
说过这幺样一句话。」傅红雪道:「你知不知道这个人是谁?有没有听出他的口
音?」了因恨恨道:「我管他是谁?那时我心里只想一件事,就是等那没有良心
的负心汉出来,让他死在我的手里,再将他的骨头烧成灰,和着酒吞下去。」她
忽然撕开衣襟,露出她枯萎干瘪的胸膛,一条刀疤从肩上直划下来。

  傅红雪立刻转过头,他并不觉得同情,只觉得很恶心。

  了因却大声道:「你看见这刀疤没有,这就是他唯一留下来给我的,这一刀
他本来可以杀了我,但他却忽然认出了我是谁,所以才故意让我活着受苦。」她
咬着牙,眼睛里已流下了泪,接着道:「他以为我会感激他,但我却更恨他,恨
他为什幺不索性一刀杀了我!」傅红雪忍不住冷笑,他发现这世上不知道感激的
人实在太多。

  了因却道:「你知个知道这十九年我过的是什幺日子,受的是什幺罪,我今
年才三十九,可是你看看我现在已变成了什幺样子?」她忽然伏倒在地上,失声
销哭起来。

  女人最大的悲哀,也许就是容貌的苍老,青春的流逝。

  傅红雪听着她的哭声,心里才忽然觉得有些同情。

  她的确已不像是个三十九岁的女人,她受过的折磨与苦难的确已够多。无论
她以前做过什幺,她都已付出了极痛苦、极可怕的代价。

  「这也是个不值得杀的人。」傅红雪转身走了出来。

  了因突又大声道:「你!你回来。」傅红雪没有回头。

  了因嘶声道:「你既已来了,为什幺不用这柄刀杀了我,你若不敢杀我,你
就是个畜牲。」傅红雪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门,留下了身后一片痛哭谩驾声。

  「你既已了因,为何不能了果?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一个不知道珍惜自己
的女人,岂非本就该得到这种下场!」傅红雪心里忽又觉一阵刺痛,他又想起了
秋菊。


            第101章尼姑的秘密

  秋风,秋风满院。

  傅红雪踏着厚厚的落叶,穿过这满院秋风,走下台阶。

  梅花庵的夕阳已沉落。

  没有梅,没有雪,有的只是人们心里那些永远不能忘怀的惨痛回忆。

  只有回忆才是永远存在的,急无论这地方怎幺变都一样。

  夜色渐临,秋风中的哀声已远了。

  他知道自己已永远不会再到这地方来,这种地方还有谁会来呢?

  至少还有一个人。

  万世遗!

  「你若不知道珍惜别人的情感,别人又怎幺会珍惜你呢?,」你若不尊敬自
己,别人又怎会尊敬你?「万世遗来的时候,夜色正深沉,傅红雪早已走了。

  他也没有看见了因。

  了因的棺木已盖起,棺木是早已准备好了的,不是埋葬傅红雪就是埋葬她自
己。

  她守在梅花庵,为的就是要等杨常风这个唯一的后代来寻仇。她心里的仇恨,
远比要来复仇的人更深。

  她既不能了结,也未能了因她从来也没有想过她自己这悲痛的一生是谁造成
的。

  这种愚昧的仇恨,支持她活到现在。

  现在她已活不下去。她是死在自己手里的,正如造成她这一生悲痛命运的,
也是她自己。

  「你若总是想去伤害别人,自然也迟早有人会来伤害你。」两个青衣女尼,
在她棺木前轻轻的哭泣,她们也只不过是在为了自己的命运而悲伤,也很想结束
自己这不幸的一生,却又没有勇气。

  死,并不是件很容易的事。

  万世遗走的时候,夜色仍同样深沉。

  这地方已不值得任何人停留。丁灵琳依偎着他,天上的秋星已疏落,人也累
了。

  万世遗忍不住轻抚着她的柔肩,道:「其实你用不着这样跟着我东奔西走的。」
丁灵琳仰起脸,用一双比秋星还明亮的眼睛看着他,柔声道:「我喜欢这样子,
只要你有时能对我好一点,我什幺事都不在乎。」万世遗轻轻叹了一声。

  他知道情感就是这样慢慢滋长的,他并不愿有这种情感,他一直都控制着自
己。

  但他毕竟不是神。何况人类的情感,本就是连神都无法控制得了的。

  丁灵琳忽又叹息了一声,道:「我真不懂,傅红雪为什幺连那可怜的老尼姑
都不肯放过。」万世遗道:「你以为是傅红雪杀了她的?」丁灵琳道:「我只知
道她现在已死了。」万世遗道:「这世上每天都有很多人死的。」丁灵琳道:
「但她是在傅红雪来过之后死的,你不觉得她死得太巧?」万世遗道:「不觉得。」
丁灵琳皱眉道:「你忽然生气了?」万世遗不响。

  丁灵琳道:「你在生谁的气?」万世遗道:「我自己。」丁灵琳道:「你在
生自己的气?」万世遗道:「我能不能生自己的气?」了灵琳道:「可是你为什
幺要生气呢?」万世遗沉默着,过了很久,才长长叹息,道:「我本来早就该看
出了因是什幺人的。」丁灵琳道:「了因?」万世遗道:「就是刚死了的老尼姑。」
丁灵琳道:「你以前见过她?你以前已经到梅花庵来过?」万世遗点点头。

  了灵琳道:「她是什幺人?」万世遗道:「她至少并不是个可怜的老尼姑。」
丁灵琳道:「那幺她是谁呢?」万世遗沉吟着道:「十九年前的那一场血战中,
江湖中有很多人都突然失踪,失踪的人远比死在梅花庵外的人多。」丁灵琳在听
着。

  万世遗道:「当时武林中有一个非常出名的女人,叫做桃花娘子,她虽然有
桃花般的美丽,但心肠却比蛇蝎还恶毒,为她神魂颠倒,死在她手上的男人也不
知有多少。」丁灵琳道:「在那一战之后,她突然失踪了?」万世遗道:「不错。」
丁灵琳道:「你奠非认为梅花庵里的那老尼姑就是她?」万世遗道:「一定是她。」
丁灵琳道:「但她也可能恰巧就是在那时候死了的。」万世遗道:「不可能。」
丁灵琳道:「为什幺?」万世遗道:「因为除了杨常风外,能杀死她的人是没有
几个的。」丁灵琳道:「也许就是杨常风杀了她的。」万世遗摇摇头道:「杨常
风绝不会杀一个跟他有过一段情缘的女人。」丁灵琳道:「但这并不能够证明她
就是那个老尼姑。」万世遗道:「我现在已经证明。」他摊开手,手上有一件发
亮的暗器,看来就像是桃花的花瓣。

  了灵琳道:「这是什幺?」万世遗道:「是她的独门暗器,江湖中从没有第
二个人使用这种暗器。」丁灵琳道:「你在哪里找到的?」万世遗道:「就在梅
花庵里的大厅上。」了灵琳道:「刚才找到的?」万世遗点点头,道:「她显然
要用这种暗器来暗算傅红雪的,却被傅红雪击落了,所以在暗器上还有裂口。」
丁灵琳沉吟着,道:「就算那个老尼姑就是桃花娘子又如何?现在她反正已经死
了,永远再没有法子害人了。」万世遗道:「但我早就该猜出她是谁的。」丁灵
琳道:「你早就猜出她是谁又能怎样?迟一点,早一点,又有什幺分别。」万世
遗道:「最大的分别就是,现在我已没法子再问她任何事了。」丁灵琳道:「你
本来有事要问她?」万世遗点点头。

  丁灵琳道:「那件事很重要?」万世遗并没有回答这句话,脸上突然露出种
很奇特的悲伤之色,过了很久,才缓缓道:「那一战虽然从这里开始,却不是在
这里结束的。」丁灵琳道:「哦?」万世遗道:「他们在梅花庵外开始突击,一
直血战到两三里之外,杨常风才力竭而死,这一路上,到处都有死人的血肉和尸
骨。」丁灵琳不由自主打了个冷战,紧紧地握住了万世遗的手。

  万世遗道:「在那一战中,尸身能完整保存的人并不多,尤其是杨家的人…
…」他声音仿佛突然变得有些嘶哑,又过了很久,才接着道:「血战结束后,所
有刺客的尸体就立刻全都被搬走,因为马空群不愿让人知道这些刺客们是谁,也
不愿有人向他们的后代报复。」丁灵琳道:「看来他并不像是会关心别人后代的
人。」万世遗道:「他关心的并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丁灵琳眨着眼,她没
有听懂。

  万世遗道:「杨常风死了后,马空群为了避免别人的怀疑,自然还得装出很
悲愤的样子,甚至还当众立誓,一定要为杨常风复仇。」丁灵琳终于明白,道:
「那些人本是他约来的,他又怎样去向他们的后代报复?」万世遗道:「所以他
只有先将他们的尸身移走,既然再也没有人知道这些刺容是谁,就算有人想报复,
也无从着手。」丁灵琳道:「所以他自己也就省了不少麻烦。」她轻轻叹了口气,
接着道:「看来他的确是条老狐狸。」万世遗道:「所以第二天早上,雪地上剩
下的尸骨,已全都是杨家人的。」丁灵琳看着他脸上的表情,突然觉得全身冰冷,
连掌心都沁出了冷汗。

  又过了很久,万世遗才黯然叹息着,道:「有人猜测他的头颅都是被野兽衔
走了的,但那夭晚上,血战之后,这地方周围三里之内,都有人在搬运那些刺客
的尸体,附近纵然有野兽,也早就被吓得远远的避开了。」丁灵琳接着道:「所
以你认为他的头颅是被人偷走的?」万世遗握紧双拳,道:「一定是。」丁灵琳
道:「你……你难道认为是被桃花娘子偷走的?」万世遗道:「只有她的可能最
大。」了灵琳道:「为什幺?」万世遗道:「因为她是个女人刺客中纵然还有别
的女人,但活着的却只有她一个。」丁灵琳忍不住冷笑道:「难道只有女人才会
做这种事?」万世遗道:「一个人死了之后,他生前的恩怨也就一笔勾销,何况
那些刺客本是他生前的朋友,」丁灵琳道:「但桃花娘子岂非跟他有过一段情缘?」
万世遗道:「就因为如此,所以她才恨他,恨到了极处,才做得出这种疯狂的事。」
丁灵琳不说话了。

  万世遗道:「何况别人只不过是想要杨常风死而已,但她本来却要杨常风一
直陪着她的,杨常风活着时,她既然已永远无法得到他,就只有等他死了后,用
这种疯狂的手段来占有他了。」丁灵琳咬着嘴唇,心里忽然也体会到女人心理的
可怕。

  因为她忽然想到,万世遗若是甩掉了她,她是不是也会做这种事呢?这连她
自己都不能确定。她身子忽然开始不停地发抖。,秋夜的风中寒意虽然很重,但
她身上的冷汗,却已湿透衣裳。

  夜更深,星更稀。万世遗已感觉出丁灵琳手心的汗,他知道她从来没有吃过
这幺样的苦。

  「你应该找个地方睡了。」丁灵琳道:「我睡不着,就算我现在已躺在最软
的**,还是睡不着。」万世遗道:「为什幺?」丁灵琳道:「因为我心里有很多
事都要想。」万世遗道:「你在想什幺?」丁灵琳道:「想你,只想你一个人的
事,已经够我想三天三夜了。」万世遗道:「我就在你身旁,还有什幺好想的?」
丁灵琳道:「但你的事我还是没法子不想,而且越想越奇怪。」万世遗道:「奇
怪?」丁灵琳道:「这件事你好像知道得比谁都多,甚至比傅红雪都多,我想不
通是为了什幺?」万世遗笑了笑,道,「其实这事都是我零零碎碎搜集到,再一
点点拼凑起来的。」丁灵琳道:「这件事本来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你为什幺要
如此关心?」万世遗道:「因为我天生是个很好奇的人,而且特别喜欢管闲事。」
丁灵琳道:「世上的闲事有很多,你为什幺偏偏只管这一件事?」万世遗道:
「因为我觉得这件事特别复杂,越复杂的事就越有趣。」丁灵琳轻轻叹息一声,
道:「无论怎幺说,我还是觉得奇怪。」万世遗苦笑道:「你一定要觉得奇怪,
我又有什幺法子。」丁灵琳道:「只有一个法子。」万世遗道:「你说。」丁灵
琳道:「只要你跟我说实话。」万世遗道:「好,我说实话,我若说我也是傅红
雪的兄弟,所以才会对这件事如此关心,你信不信?」丁灵琳道:「不信,傅红
雪根本没有兄弟。」万世遗道:「你究竟想要听我说什幺呢?」丁灵琳又长长叹
了口气,道:「这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万世遗笑了,道:「所以我劝你不要胡
思乱想,因为这件事才真的跟你连一点关系都没有,你若一定要想,就是自己在
找自己的麻烦。」丁灵琳忍不住嫣然一笑,道:「这也许只因我跟你一样,什幺
人的麻烦都不想找,偏偏就喜欢找自己的麻烦。」过了半晌,她忽又叹道:「现
在我心里又在想另外一件事。」万世遗道:「什幺事?」丁灵琳道:「杨大侠的
头颅若是被桃花娘子偷去的,那只因她得不到他活着时的人,只好要死的人陪着
她。」万世遗道:「你说的方法并不好,但意思却是差不多的。」丁灵琳道:
「所以她自己死了之后,就一定更不会离开他了。」万世遗道:「你的意思是说
……」丁灵琳道:「我的意思是说,自大侠的头颅若是被那桃花娘子偷去的,现
在就一定也放庄她的棺材里。」万世遗怔住。他的确没有想到这一点,但却不能
否认了灵琳的想法很合理。

  丁灵琳道:「你想不想要我再陪你回去看看?」万世遗沉默了许久,终于长
长叹息了一声,道:「不必了!」丁灵琳道:「你刚才一心还在想找到杨大侠的
头颅,现在为什幺又说不必了?」万世遗的神色很黯淡,缓缓道:「我想找到他
的头颅,也只不过想将他好好的安葬而已。」丁灵琳道:「可是……」万世遗打
断了她的话,道:「现在他的头颅若是在那口棺材里,想必就一定会有人将他好
好安葬的,我又何必再去打扰他死去的英灵,又何必再去让桃花娘子死不瞑目。」
他叹息着,黯然道:「无论她以前怎幺样,但她的确也是个可怜的女人,我又何
必再去剥夺她这最后的一点点安慰。」丁灵琳道:「现在你怎幺又忽然替她设想
起来了。」万世遗道:「因为有个人曾经对我说,要我无论在做什幺事之前,都
先去替别人想一想。」他目中又露出那种尊敬之色,接着道:「这句话我始终都
没有忘记,以后也绝不会忘记。」丁灵琳看着他,看了很久,才轻叹着道:「你
真是个奇怪的人,简直比傅红雪还奇怪得多。」万世遗「哦」了一声,道:「是
吗?」丁灵琳道:「傅红雪并不奇怪,因为他做的事本就是他决心要去做的。而
你做的事,却连自己都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这幺样去做。」

  正文第102章刀光如链,血色漫天第

  又一个黎明。

  城市刚刚开始苏醒,傅红雪已进城。

  在进城的道路上,人已不少了,有赤着脚、推着车子的菜贩,挑着鱼篓的海
郎,赶着猪羊到城里来卖的屠户……他们的生活是平凡而又健康的,就像是他们
的人一样。

  傅红雪看着他们朴实的、在太阳下发着光的脸,心里竟忽然觉得有种说不出
的羡慕。

  别人也在看着他,说不定也等在羡慕他的悠闲。

  但又有谁能了解他心里的苦难和创伤。

  这些人肩上挑着的担子虽沉重,又有谁能比得上他肩上挑着的担子。一百担
鲜鱼蔬菜,也比不上一分仇恨那幺沉重。

  何况,他们的担子都有卸下来的时候,他的担子却是永远放不下来的。

  傅红雪慢慢地走在长街上,他忽然渴望一碗很热的面。

  这渴望忽然变得比什幺都强烈,人毕竟是人,不是神。

  一个人若认为自己是神,那幺他也许就正是最愚昧的人。

  在目前这一瞬间,傅红雪想找的已不是马空群,只不过是个面摊子。他没有
看见面摊子,却看见了一条两丈长,三尺宽的白麻布。

  白麻市用两根青竹杆竖起,横挂在长街上。

  白麻布上写着的字,墨汁淋漓,仿佛还没有完全干透。

  只有十四个字,十四个触目惊心的大字:「傅红雪,你若有种,就到节妇坊
来吧。」节妇坊是个很高的贞节牌坊,在阳光下看来,就像是白玉雕成的。牌坊
两旁,是些高高低低的小楼,窗子都是开着的,每个窗口都挤满了人头。

  他们正看着这贞节牌坊前站着的二十九个人。

  二十九个身穿白麻衣、头上扎着白麻中的人。

  这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每个人手里,都倒提着柄雪亮的鬼头大刀。

  甚至连一个十岁的孩子,手里都提着这幺样一柄大刀。

  他手里的刀几乎比他的人还长。

  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种无法形容的悲壮之色,就像是一群即将到战场上去和
敌人拼命的勇士。

  站在最前面的,是个紫色长髯的老人,后面显然都是他的子媳儿孙。

  他已是个垂暮的老人,但站在那里,腰杆还是挺得笔直。

  风吹着他的长髯,像银丝般飞卷着,他的眼睛里却布满血丝。每个人的眼睛
都在瞪着长街尽头处。

  他们正在等一个人,已等了两天。他们等的人就是傅红雪。

  自从这群人在这里出现,大家就都知道这里必将有件惊人的事要发生了;大
家也都知道这种事绝不会是令人愉快的,却还是忍不住要来看,现在大家正在窃
窃私议。

  「他们等的究竟是一个什幺样的人?这个人会不会来?」这问题已讨论了两
天,始终没有得到过答案。当然也没有人敢去问他们。

  忽然间,所有的声音全都停顿。

  一个人正从长街尽头慢慢地走了过来。他走路的姿态奇特而诡异,因为他竟
是个跛子,一个很年轻的跛子,有张特别苍白的脸,还有柄特别黑的刀。

  看见了这柄刀,这紫面长髯的老人,脸上立刻现出种可怕的杀气。现在每个
人都知道他等的人已来了。

  傅红雪手里紧紧握着他的刀,走到二丈外,就站住了。

  现在他已看见是些什幺人在等他了,但却还不知道这些人是谁。

  紫面长髯的老人突然大声叫道:「我姓郭,叫做郭威!」傅红雪听见过这名
字,神刀郭威,本来是武林中名头极响的人,但自从杨常风的「神刀堂」崛起江
湖后,郭威的这「神刀」两个字就改了。

  他自己并不想改的,但却非改不可。因为天下只有一柄「神刀」,那就是杨
常风的刀!

  郭威道:「你就是杨常风的后人?」傅红雪道:「是。」郭威道:「很好。」
傅红雪道:「你找我?」郭威道:「我有件事要告诉你。」傅红雪道:「我本就
是来听的。」郭威也紧握着他的刀,道:「我也是那夭晚上在梅花庵外杀害你父
亲的人。」傅红雪的脸突然抽紧。

  郭威道:「我一直在等着他的后人来复仇,已等了十九年!」傅红雪的眼睛
里已露出血丝:「我已来了!」郭咸道:「我杀了姓白的一家人,你若要复仇,
就该把姓郭的一家人也全都杀尽杀绝!」傅红雪的心已在抽紧。

  郭威的眼睛早已红了,厉声道:「现在我们一家人已全都在这里等着,你若
让一个人活着,就不配做杨常风的儿子。」他的子媳儿孙们站在他身后,也全都
瞪大了眼睛,瞪着傅红雪。每个人的眼睛都已红了,而有的甚至已因紧张而全身
发抖。可是就连他那个最小的孙子,都挺起了胸,丝毫也没有逃避退缩的意思。

  也许他只不过还是个孩子,还不懂得「死」是件多幺可怕的事。

  但又有谁能杀死这幺样一个孩子呢?

  傅红雪的身子也在发抖,除了他握刀的那只手外,他全身都在抖个不停。

  长街上静得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凤吹来一片黄叶,也不知是从哪里吹来的,在他们的脚下打着滚,连初升的
阳光中仿佛也都带着那种可怕的杀气!

  郭威大喝道:「你还等什幺?为什幺还不过来动手?」傅红雪的脚却似已钉
在地上。

  他不能过去。他绝不是不敢他活在这世界上,本就是为了复仇的!可是现在
他看着眼前这一张张陌生的脸,心里忽然有了种从来未曾有过的奇异的感觉。

  这些人他连见都没见过,他跟他们为什幺会有那种一定要用血才能洗清的仇
恨?

  突然之间,一声尖锐的大叫声,刺破了这可怕的寂静。

  那孩子突然提着刀冲过来。

  「你要杀我爷爷,我也要杀你。」刀甚至比他的人还沉重。

  他提着刀狂奔,姿态本来是笨拙而可笑的,但却没有人能笑得出来。这种事
甚至今人哭都哭不出来。

  一个长身玉立的少妇,显然是这孩子的母亲,看见这孩子冲了出去,脸色已
变得像是白纸,忍不住也想跟着冲出来,但她身旁的一条大汉拉住了他,这大汉
自己也已热泪满眶。

  郭威仰天大笑,叫道:「好,好孩子,不愧是姓郭的!」凄厉的笑声中,这
孩子已冲到傅红雪面前,一刀向傅红雪砍了下去。

  他砍得太用力,连自己都几乎跌倒。

  傅红雪只要一拾手,就可以将这柄刀震飞,只要一抬手就可以要这孩子血溅
当地。

  但是他这只手怎幺能拾得起来。

  仇恨,势不两立、不共戴天的仇恨!

  「你杀了我父亲,所以我要复仇!」「你要杀我爷爷,所以我也要杀你!」
就是这种仇恨,竟使得两个完全陌生的人,一定要拼个你死我活!人世间为什幺
要有这种可怕的仇恨,为什幺要将这种仇恨培植在一个孩子的心里?

  傅红雪自己心里的仇恨,岂非也正是这样子培养出来的!

  这孩子今日若不死,他日长大之后,岂非也要变得和傅红雪一样!

  这些问题有谁能解释?

  鬼头刀在太阳下闪着光。是挨他这一刀,还是杀了他?假如换了万世遗,这
根本就不成问题,他可以闪避,可以抓住这孩子抛出三丈外,甚至可以根本不管
这些人,扬长而去。

  但傅红雪却不行,他的思想是固执而偏激的,他想一个问题时,往往一下子
就钻到牛角尖里。

  在这一瞬间,他甚至想索性挨了这一刀,索性死在这里。

  那幺所有的仇恨,所有的矛盾,所有的痛苦,岂非立刻就能全都解决。

  但就在这时,这孩子突然惨叫一声,仰天跌倒,手里的刀已飞出,咽喉上却
有一股鲜血溅出来,也不知从哪里飞来一柄短刀正插在他咽喉上。没有人看见这
柄刀是哪里来的,所有的人都在注意着这孩子手里的那柄鬼头大刀!

  既然没有人看到这柄短刀是从哪里来的,那幺它当然是傅红雪发出来的。这
孩子最多不过才十岁,这脸色苍白的跛子竟能忍心下这种毒手!

  人丛中已不禁发出一阵愤怒的声音。

  那长身玉立的少妇,已尖叫着狂奔了出来。她的丈夫手里挥着大刀,紧紧地
跟在她身后,喉咙里像野兽般的怒吼着。

  所有穿白麻衣、扎着白麻中的人,也已全都怒吼着冲了出去。

  他们的吼声听起来就像是郁云中的雷。他们冲出来时,看来就是一阵白色的
怒涛。他们已决定死在这里,宁愿死尽死绝。那孩子的血,已将他们心里的悲哀
和愤怒,全都火焰般燃烧了起来。

  傅红雪却已怔在那里,看着这孩子咽喉上的短刀。

  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柄刀是哪里来的。

  这情况就和那天在李马虎的店里一样,突然有柄刀飞来,钉在李马虎的手臂
上。

  万世遗!难道是万世遗?

  郭威手里挥着刀,怒吼道:「你既然连这孩子都能杀,为什幺还不拔你的刀?」
傅红雪忍不住道:「这孩子不是我杀的!」郭威狂笑,道:「杀了人还不敢承认?
想不到杨常风的儿子竟是个说谎的懦夫。」「我绝不能让他死了后还受人侮辱!」
傅红雪突也狂叫。他的刀已出鞘。

  刀鞘漆黑,但刀光却是雪亮的,就像是闪电。

  刀光飞出,鲜血已溅出。

  血花像烟火一般,在他面前散开。

  他已看不见别的,只能看得见血。

  血岂非正象征着仇恨?

  他仿佛已回到十九年前,仿佛已变成了他父亲的化身!

  飞溅出的血,仿佛就是梅花。这里就是梅花庵。

  这些人就是那些已将自家满门杀尽了的凶手刺客!

  他们要他死!

  没有选择!已不必选择!

  闪电般的刀光,匹练般的飞舞。

  没有刀与刀相击的声音,没有人能架住他的刀。

  只有惨呼声、尖叫声、刀砍在血肉上的声音,骨头碎裂的声音……每一种声
音都足以令人听了魂飞胆碎,每一种声音都令人忍不住要呕吐。

  但傅红雪自己却什幺都听不见。他只能听到一个声音这声音却是从他心里发
出来的!

            正文第103章血腥一战

             第103章血腥一战

  「让你的仇人全都死尽死绝,否则你也不要回来见我:」他仿佛又已回到了
那间屋子。那屋子里没有别的颜色,只有黑!他本来就是在黑暗中长大的,他的
生命中就只有仇恨1血是红的,雪也是红的。现在杨家的人血已流尽,现在已到
了仇人们流血的时候!两旁的窗口中,有人在惊呼,有人在流泪,有人在呕吐。
白麻衣被染成红的。这柄刀带给人的,本来就只有死与不幸!刀光过处,立刻就
有一连串血肉飞溅出来!也不知是谁在大喝:「退下去!全退下去!留下一条命,
以后再复仇!」怒吼,惊叫,惨呼,刀砍在血肉之上,砍在骨头之上……

  突然间,所有的声音全都停止。

  除了傅红雪外,他周围已没有一个站着的人。

  阴森森的太阳,已没入乌云后,连风都已停止。

  开着的窗子,大多数都已紧天紧关起,没有关的窗子,只因为有人伏在窗台
上流血呕吐。

  长街上的青石板已被染红。刀也已被染红。

  傅红雪站在血泊中,动也不动。

  郭威的尸体就在他的脚下,那孩子的尸体也在他脚下。

  血还在流,流入青石板的隙缝里,流到他的脚下,染红了他的脚。

  傅红雪似已完全麻木。他已不能动,也不想动。

  突然之间,一声霹雳,闪电照亮了大地。傅红雪仿佛也已被这一声霹雳惊醒。
他茫然四顾,看了看脚下的尸体,又看了看手里的刀。

  他的心在收缩,胃也在收缩。

  然后他突然拔起那孩子咽喉上的刀,转身飞奔了出去。

  又一声霹雳,暴雨倾盆而落,苍天仿佛也不忍再看地上的这些血腥,特地下
这一场暴雨,将血腥冲干净。

  只可惜人心里的血腥和仇恨,却是再大的雨也冲不走的。

  傅红雪狂奔在暴雨中。

  他从来也没有这幺样奔跑过,他奔跑的姿态比走路更奇特。

  暴雨也已将他身上的血冲干净了。可是这一场血战所留下的惨痛回忆,却将
永远留在他心里。

  他杀的人,有很多都是不该杀的。他自己也知道现在他的头脑也已被暴雨冲
得很清醒。

  但当时他却绝没有选择的余地。

  为什幺?只为了这柄刀,这柄他刚从那孩子咽喉上拔下来的短刀!

  那孩子若不死,这一场血战并不是绝对不可以避免的。

  傅红雪心里也像是有柄刀。

  万世遗!万世遗为什幺要引起这场血战?

  前面有个小小的客栈,傅红雪冲进去,要了间屋子,紧紧地关上了门。

  然后他就立刻开始呕吐,身子突然痉孪,突然抽紧,他倒下去的时候身子已
缩成一团。

  他就倒在自己吐出来的苦水上,身子还在不停地抽缩痉挛……

  他已完全没有知觉。也许这时他反而比较幸福些没有知觉,岂非也没有痛苦?

  雨下得更大,小而闷的屋子,越来越暗,渐渐已没有别的颜色,只有黑!黑
暗中,窗子忽然开了,一条黑影幽灵般出现在窗外。

  一声霹雳,一道闪电。

  闪电照亮了这个人的脸。

  这个人的脸上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看着倒在地上的傅红雪,谁也分辨不出,
这种表情是悲愤?是仇恨?是愉快?还是痛苦?……

  傅红雪清醒的时候、人已在**,**的被褥干燥而柔软。灯已燃起。灯光将一
个人的影子照在墙上,灯光昏黯,影子却是黑的,屋子里还有个人!是谁?

  这人就坐在灯后面,仿佛在沉思。傅红雪的头抬起了一点,就看到了她的脸,
一张疲倦、惟悴、充满了忧郁和痛苦,但却又十分美丽的脸。

  傅红雪的心又抽紧,他又看见了秋菊。

  秋菊也看见了他。她苍白憔悴的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微笑,柔声道:「你
醒了!」傅红雪不能动,不能说话,他整个人都似已完全僵硬。

  她怎幺会忽然来了?为什幺偏偏是她来?为什幺偏偏要在这种时候来?

  秋菊道:「你应该再多睡一会儿的,我已叫人替你炖了粥。」她的声音还是
那幺温柔,那幺关切,就像他们以前在一起时。

  难道她已忘记了过去那些痛苦的事?

  傅红雪却忘不了。他突然跳起来,指着门大叫:「滚!滚出去。」秋菊的神
色还是很平静,轻轻道:「我不滚,也不出去。」傅红雪嘶声道:「是谁叫你来
的?」秋菊道:「是我自己来的。」傅红雪道:「你为什幺要来?」秋菊道:
「因为我知道你病了。」傅红雪的身子突又发抖,道:「我的事跟你完全没有关
系,也用不着你管。」秋菊道:「你的事跟我有关系,我一定要管的。」她的回
答温柔而坚决。

  傅红雪喘着,道:「但我现在已不认得你,我根本就不认得你。」秋菊柔声
道:「你认得我的,我也认得你。」她不让傅红雪开口,接着又道:「以前那些
事,无论是你对不起我,还是我对不起你,我们都可以忘记,但我们总算还是朋
友,你病了,我当然要来照顾你。」朋友!以前那种刻骨铭心、魂牵梦紫的感情,
现在难道已变成了一种淡淡的友谊?以前本来是相依相偎,终夜拥抱着等待天明
的**,现在却只不过是朋友。

  傅红雪心里突叉觉得一阵无法忍受的刺痛,又倒了下去,倒在**. 秋菊道:
「我说过,你应该多休息休息,等粥好了,我再叫你。」傅红雪握紧双拳,勉强
控制着自己。

  「你既然能将我当做朋友,我为什幺还要去追寻往昔那种感情?」「你既然
能这样冷静,我为什幺还要让你看见我的痛苦?」傅红雪突然冷冷道:「谢谢你,
要你来照顾我,实在不敢当。」秋菊淡淡地笑了笑,道:「这也没什幺,你也不
必客气。」傅红雪道:「我心里总是过意不去。」一对曾经海誓山盟,曾经融化
为一体的**,现在竟面对着面说出这种话来,别人一定觉得很滑稽。

  又有谁知道他们自己心里是什幺滋味?

  傅红雪的指甲已刺入了掌心,道:「无论如何,我还是不应该这样子麻烦你
的。」秋菊道:「我说过没关系,反正我丈夫也知道我在这里。,傅红雪连声音
都已几乎嘶哑,过了很久,才总算说出了三个字:」你丈夫?「秋菊笑了笑,道:」
对了,我竟忘了告诉你,我已经嫁了人。「傅红雪的心已碎了,粉碎!

  「恭喜你。」这只不过是三个字,三个很普通的字,无论任何人的一生中,
必定都多多少少将这三个字说过几次。

  可是在这世上千万个人中,又有几人能体会到傅红雪说出这三个字时的感觉?
那已不仅是痛苦和悲伤,也不是愤怒和仇恨,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绝望。

  足以令血液结冰的绝望。

  他甚至已连痛苦都感觉不到。他还活着,他的人还在**,但是这生命,这肉
体,都似已不再属于他。

  「恭喜你。」秋菊听着他说这三个字,仿佛也说了句客气话。只不过她是不
是真的笑了?

  她说了句什幺话?他完全听不到,感觉不到。

  「恭喜你。」他将这三个字反反复复,也不知说了多少遍,但是他自己却完
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幺?

  也不知说了多久,他才能听得见秋菊的声音。

  她正在低语着。「每个女人不论是怎幺样的女人,迟早都要找个归宿,迟早
都要嫁人的。」傅红雪道:「我明白。」秋菊道:「你既然不要我,我只好嫁给
别人了。」她在笑,仿佛尽力装出高兴的样子来无论如何,结婚都毕竟是件值得
高兴的事。

  傅红雪眼睛看着屋顶上,显然也尽力控制着自己,既不愿秋菊看出心里的痛
苦和绝望,也不想再去看她。

  但过了很久,他忽然又问道:「你的丈夫是不是也来了?」秋菊道:「嗯。」
新婚的夫妻,当然应该是寸步不离的。

  傅红雪咬紧牙,又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他就在外面?」秋菊道:「嗯。」
傅红雪道:「那幺你就应该去陪他,为什幺还要留在这里?」秋菊道:「我说过,
我要照顾你。」傅红雪道:「我并不想要你照顾,也不想让别人误会……」他虽
然在努力控制着,但声音还是忍不住要发抖,几乎已说不下去。幸好秋菊已打断
了他的话,道:「你用不着担心这些事,所有的事他全部知道。」傅红雪道:
「他知道什幺?」秋菊道:「他知道你这个人,也知道我们过去的感情。」傅红
雪道:「我们……我们之间其实并没有什幺感情。」秋菊道:「不管怎幺样,反
正我已将以前那些事全都告诉了他。」傅红雪道:「所以你就更不该到这里来。」
秋菊道:「我到这里来找你,也告诉了他,他也同意让我来照顾你。」傅红雪的
牙龈已被咬出血,忍不住冷笑道:「看来他倒是个很开通的人。」秋菊道:「他
的确是。」傅红雪突然大声道:「但我却并不是,我一点也不开通。」秋菊勉强
笑了笑,道:「你若真的怕别人误会,我可以叫他进来一起陪你。」她不等傅红
雪同意,就回过头,轻唤道:「喂,你进来,我替你介绍一个朋友。」「喂!」
这虽然也是个很普通的字,但有时却仿佛带着种说不出的亲密。

  新婚的夫妻,在别人面前,岂非总是用这个字作称呼的。

  门本来就没有拴起。

  她刚说了这句话,外面立刻就有个人推门走了进来,好像本来就一直守候在
门外。妻子和别的男人在屋里,作丈夫的人当然难免有点不放心。

  傅红雪本不想看见这个人,但却又忍不住要看看。

  这个人年纪并不大,但也已不再年轻。

  他看来大概有三十多岁,将近四十,方方正正的脸上,布满了艰辛劳苦的生
活所留下的痕迹。

  就像别的新郎倌一样,他身上也穿着套新衣服,华贵的料子,鲜艳的色彩,
看起来和他这个人很不相配。

  无论谁一眼就可看出他是个老实人。

            正文第104章一剑致命

             第104章一剑致命

  久历风尘的女人,若是真的想找个归宿,岂非总是会选个老实人的。这至少
总比找个吃软饭的油头小光棍好。

  傅红雪看见这个人时,居然并没有很激动,甚至也没有嫉恨,和上次他看见
秋菊和别人在一起的感觉完全不同。

  这种人本来就引不起别人的激动的。

  秋菊已拉着这人的衣袖走过来,微笑着道:「他就是我的丈夫,姓王,叫王
大洪。」王大洪。老老实实的人,老老实实的名字。

  他被秋菊牵着走,就像是个通孩子似的,她要他往东,他就不敢往西。

  秋菊又道:「这位就是我跟你说起过的傅红雪傅公子。」王大洪脸上立刻露
出讨好的笑容,抱拳道:「傅公子的大名在下已久仰了。」傅红雪本不想理睬这
个人的,以前他也许连看都不会多看这种人一眼。可是现在却不同了。他死也不
愿意让秋菊的丈夫,把他看成个心碎了的伤心人。

  但他也实在不知道应该跟这种人说什幺,只有喃喃道:「恭喜你,恭喜你们。」
王大洪居然也好像不知道应该说什幺,只是站在那里傻笑。

  秋菊瞅了他一眼,又笑道:「他是个老实人,一向很少跟别人来往,所以连
话都不会说。」傅红雪道:「不说话很好。」秋菊道:「他也不会武功。」傅红
雪道:「不会武功很好。」秋菊道:「他是个生意人,做的是绸缎生意。」傅红
雪道:「做生意很好。」秋菊笑了,嫣然道:「他的确是个很好的人,至少他…
…」她笑得很苦,也很酸,声音停了停,才接着道:「至少他不会抛下我一个人
溜走。」傅红雪仿佛根本没有听见她在说什幺,他没有看见她那种酸楚的笑容。
他好像在看着王大洪,其实却也没有看见,什幺也看不见。

  但王大洪却好像很不安,嗫嗫呐呐的道:「你们在这里聊聊,我……我还是
到外面去的好。」他想将衣袖从秋菊手里抽出来,却好像又有点不敢似的。

  因为秋菊的脸色已变得很不好看。世界上怕老婆的男人并不少,但像他怕得
这幺厉害的倒也不多。

  老实人娶到个漂亮的老婆,实在并不能算是件走运的事。

  傅红雪忽然道:「你请坐。」王大洪道:「是。」他还是直挺挺地站着。

  秋菊瞪了他一眼,道:「人家叫你坐,你为什幺还不坐下去?」王大洪立刻
就坐了下去,看来若没有他老婆吩咐,他好像连坐都不敢坐。

  他坐着的时候,一双手就得规规矩矩的放在自己的膝盖上。手很粗糙,指甲
里还藏着油腻污秽。

  傅红雪看了看他的一双手,道:' 你们成亲已经有多久?「王大洪道:」已
经有……「他用眼角瞟着秋菊,好像每说一句话,都得先请示请示她。

  秋菊道:「已经快十天了。」王大洪立刻道:「不错,已经快十天了,到今
天才九天。」傅红雪道:「你们是早就认得的?」王大洪道:「不是……是……」
他连脸都已因紧张而涨得通红,竟似连这种简单的问题都回答不出。

  傅红雪已抬起头,瞪着他。

  天气虽然已很凉,但王大洪头上却冒出一粒粒黄豆般大的汗珠子,简直连坐
都坐不住了。傅红雪忽然道:「你不是做绸缎生意的。」王大洪的脸上又变了颜
色,吃吃道:「我……我……」傅红雪慢慢地转过头,瞪着秋菊,一字字道:
「他也不是你的丈夫。」秋菊的脸色也突然变了,就像是突然被人在脸上重重一
击。她脸上本来仿佛戴着个面具,这一击已将她的面具完全击碎。女人有时就像
是个核桃。你只要能击碎她外面的那层硬壳,就会发现她内心是多幺柔软脆弱。

  傅红雪看着她,冷漠的眼睛里,忽然流露出一种无法描述的情感,也不知是
欢喜?是悲哀?是同情?还是怜悯?

  他看着一连串晶莹如珠的眼泪,从她美丽的眼睛里滚下来……他看着她身子
开始颤抖,似已连站都站不住。

  她已不用再说什幺,这已足够表示她对他的感情仍未变。

  她已不能不承认,这个人的确不是她的丈夫。

  傅红雪却还是忍不住要问:「这个人究竟是谁?」秋菊垂下头,道:「不知
道。」傅红雪道:「你也不知道?」秋菊道:「他……他只不过是店里的伙计临
时替我找来的,我根本不认得他。」傅红雪道:「你找他来,为的就是要他冒充
你的丈夫?」秋菊的头垂得更低。

  傅红雪道:「你为什幺要这样做?」秋菊凄然道:「因为我想来看你,想来
陪着你,照顾你,又怕你赶走我,因为我不愿让你觉得我是在死缠着你,不愿你
觉得我是个下贱的女人。」最重要的是,她已不能再忍受傅红雪的冷漠和羞辱。

  她生怕傅红雪再伤害她,所以才想出这法子来保护自己。

  这原因她虽然没有说出,但傅红雪也已明白。傅红雪并不真的是一块冰,也
不是一块木头。

  秋菊流着泪,又道:「其实我心里始终只有你,就算你不要我了,我也不会
嫁给别人的,我自从跟你在一起后,就再也没有把别的男人看在眼里。」傅红雪
突然用尽全身力气,大声道:「谁说我不要你,谁说的?」秋菊抬起头,用流着
泪的眼睛看着他,道:「你真的还要我?」傅红雪大叫道:「我当然要你,不管
你是个怎幺样的女人,我都要你,除了你之外,我再也不要别的女人了。」这是
他第一次真情流露。他张开双臂时,秋菊已扑人他怀里。

  他们紧紧拥抱着,两个人似已溶为一体,两颗心也已变成一颗。所有的痛苦、
悲伤、误会、气愤,忽然间都已变为过去,只要他们还能重新结合在一起,世上
还有什幺事值得他们烦恼的?

  秋菊用力抱住他,不停他说:「只有你真的要我,从今之后,我再也不会走
了,再也不会离开你。」傅红雪道:「我永远不会离开你。」翠红雪道:「永远?」
傅红雪道:「永远!」王大洪看着他们,眼睛里仿佛带着种茫然不解的表情。

  他当然不能了解这种情感,更不懂他们既然真的相爱,为什幺又要自寻烦恼。

  爱情的甜蜜和痛苦,本就不是他这种人所能够了解的。因为他从来没有付出
过痛苦的代价,所以他也永远不会体会到爱情的甜蜜。

  他只知道,现在他留在这里已是多余的。

  他俏俏地站起来,似已准备走出去。

  傅红雪和秋菊当然不会注意到他,他们似已完全忘记了他的存在。

  昏黯的灯光,将他的影子照在墙上,白的墙,黑的影子。

  他慢慢地转过身子,手里突然多了柄一尺七寸长的短剑!

  剑锋薄而利,在灯下闪动着一种接近惨碧色的蓝色光芒。

  剑上莫非有毒?

  王大洪慢慢地往外走,走了两步,突然翻身!

  青蓝色的剑光一闪,已闪电般向傅红雪的左肋下刺了过去。

  没有人能想到这变化,何况是一对正沉醉在对方怀抱中的恋人。

  傅红雪用两只手紧拥着秋菊,肋下完全暴露着,本就是最好的攻击目标。这
一剑不但又快又狠,而且看准了对方的弱点才下手的。

  为了要刺这一剑,这个人显然已准备了很多年,多年来积压着的仇恨和力量,
已完全在这一剑中**!

  傅红雪非但没有看见,甚至完全没有感觉到。

  但秋菊却恰巧在这一瞬间张开眼,恰巧看见了墙上的影子。

  她连想都没想,突然用尽全身力量,推开了傅红雪,用自己的身子,去挡这
一剑。

  剑光一闪,已刺人了她的背脊。一阵无法形容的刺痛,使得她只觉得整个人
都仿佛已被撕裂。

  可是她的眼睛,却还是在看着傅红雪。

  她知道从今以后,只怕再也看不到傅红雪了,所以现在只要能多看他一眼也
是好的。

  她咬着牙,不让自己晕过去。

  没有人能形容出她此刻脸上的表情,也没能人能了解。

  那不仅是悲伤,也是欣慰。因为她虽然已快死了,但傅红雪却还可以活下去。

  因为她终于已能让傅红雪明白,她对他的情感有多幺深邃,多幺真挚。她嘴
角始终还带着一丝甜蜜的微笑。

  因为她活得虽然卑贱,可是她的死,却是高贵伟大的。

  她的生命总算已有了价值。

  傅红雪又倒在**,看着她,看着她混合着痛苦和安慰的眼光,看着她凄凉而
甜蜜的微笑。

  他的心碎了。

  秋菊看着他,终于挣扎着说出一句话。

  :' 你要相信我,我真的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他要害你。「傅红雪道:」
我……我相信你。「他用力咬着牙,但满眶热泪,还是已忍不住要夺眶而出。

  秋菊嫣然一笑,突然倒下,苍白美丽的脸已变成死黑色:短剑还留在她背上。

  薄而利的剑锋,已刺入了她的骨节,被夹住。

  王大洪一时间竟没有拔出来,只有放手,一步步向后退。

  他希望退出去,希望傅红雪在这强烈的悲伤和震惊下,忘记了他。傅红雪的
确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只不过从紧咬着的牙缝中吐出两个字。

  「站住!」没有人能形容这两个字中包含的仇恨和怨毒,甚至没有人能想象。
在灯光下看来,王大洪忠厚善良的脸,已变得魔鬼般狰狞恶毒。

  可是他还是站住了。

  傅红雪的声音中,竟似有一种足以令神鬼震慑的力量。

  仇恨的力量。

  王大洪道:「我是来要你命的人!」傅红雪平静地道:「你也是那天在梅花
庵外行刺的凶手?」王大洪道:「我不是,我要杀的只是你!」傅红雪道:「为
什幺?」王大洪冷笑道:「你能杀别人,别人为什幺不能杀你?」傅红雪道:
「我不认得你。」王大洪道:「你也不认得郭威,但你却杀了他,还杀了那可怜
的孩子。」傅红雪的心已沉了下去,道:「你是为他们来复仇的?」王大洪道:
「不是。」傅红雪道:「你为的是什幺?」王大洪道:「杀人的理由有很多,并
不一定是为了仇恨。」他冷笑着,又道:「那孩子平生从未做过一件害人的事,
更没有杀过人,但现在却已死在你手里!你呢?你已杀过多少人,你杀的人真是
全部该杀的?」傅红雪突然觉得手足冰冷。

  工大洪道:「只要你杀一个人,就可能有无数人要来杀你!只要你杀错过一
个,就永远无权再问别人为什幺来杀你!」傅红雪慢慢地站起来,俯**,轻轻拉
起了秋菊的手。

  这双手本是温暖而柔软的,只有在这双手轻抚着时,他才会暂时忘记那种已
深入骨髓的仇恨,他的心才会有片刻宁静。

  但现在这双手似已完全冰冷僵硬。

  他没有流泪,只是痴痴地看着她,仿佛又已忘记了王大洪的存在。他苍自的
脸上,几乎变得完全没有表情。

  可是他另一只手已握住了他的刀。

  漆黑的刀,黑得令人心碎。

  无论谁看见了这柄刀,都立刻会觉得有一股刺骨的寒意自足底升起。

  王大洪看见了这柄刀,他的手似乎也突然变得冰冷僵硬。

  傅红雪还是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道:「你可以杀我,无论谁都可以杀我,
但却不该杀她的。」他的声音奇异而遥远,仿佛来自远山,又仿佛来自地狱。

  「我不管你是什幺人?也不管你是为什幺而来的,你杀了她,我就要你死!」
王大洪脸也变为灰色,却还是在冷笑着,道:「现在你还有拔刀的力气?」傅红
雪没有回答。

  他只是慢慢地站起来,慢慢地向王大洪走过去,握着他的刀走过去。

  刀鞘漆黑,眸子漆黑。

  漆黑的眸子,眨也不眨地盯在王大洪咽喉上。

  王大洪的呼吸突然停顿,就仿佛被一双看不见的铁手,扼住了咽喉。

            正文第105章连环攻杀

             第105章连环攻杀

  他已不再往后退,因为他也知道,现在根本已无路可退。

  刀虽然还没有拔出来,可是他整个人却似已全部在这柄刀的阴影笼罩下。黑
暗而巨大的阴影,压得他的心一直往下沉,似已将沉入万劫不复的地狱。

  傅红雪已走过来。走路的姿态虽然奇特笨拙,可是只要他手里还握着他的刀,
就绝不会有人觉得他是个笨拙的跛子。

  他的人似已和他的刀结为一体。

  王大洪点点头,黯然道:「近我只后悔没有听信一个人的话。」傅红雪道:
「什幺话?」王大洪道:「他本来要我先毁了你这柄刀。」傅红雪道:「先毁这
柄刀?」王大洪道:「这柄刀虽然并不特别,但是对你来说,它的价值却很特别。」
傅红雪道:「哦?」王大洪道:「因为这柄刀就像是你的拐杖一样,若没有这柄
刀的话,你只不过是个可怜的跛子而已,你只有手里握着这柄刀的时候,才能站
得直。」傅红雪苍白的脸上,已似有火焰在燃烧。

  王大洪注意着他脸上的表情道:「这些话当然不是我说的,因为我以前根本
就没见过你、根本就不了解你。」傅红雪道:「这些话是谁说的?」王大洪道:
「是一个人。」傅红雪道:「什幺人?」王大洪道:「我为什幺要告诉你?」傅
红雪道:「你来杀害我是不是这个人要你来的?」王大洪道:「也许是,也许不
是。」他脸上忽又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接着又道:「不管怎幺样,你永远都不
会知道这个人是谁的……而且也永远猜不出来的。」这句话已无异承认,他来杀
傅红雪,的确是受人主使。

  他本来确实没有要杀傅红雪的理由。

  这世上虽然有很多人会无故杀人,但他却绝不是这种人。

  能用这种周密恶毒的计划来杀人的,就绝不会是这种人。

  傅红雪忽然抬起头,漆黑的眸子也开始燃烧,燃烧着的眸子已盯在他脸上。

  王大洪的神情反而平静了下来,冷冷道:「你为什幺还不拔刀?」傅红雪沉
默着,过了很久,才慢慢他说道:「因为我不懂。」王大洪道:「什幺事不懂?」
傅红雪道:「我不懂你为什幺要替别人死?」王大洪道:「替别人死?」傅红雪
道:「你本来只不过是个受人利用的工具,根本不值得我动手杀你。」王大洪道,
「哦?」傅红雪道:「我应该杀的,本是那个叫你来杀我的人。」玉大洪道:
「只要我说出那个人是谁,你难道就肯放我走?」傅红雪冷笑道:「我说过,你
这种人根本就不值得我动手。」王大洪突然沉默,显然在考虑。

  傅红雪提出的条件实在很诱人,无论谁都会考虑考虑的。

  只要能活下去,相信世上绝没有真正想死的人。

  傅红雪并没有催促。

  当别人在考虑下决定时,你若催促他,压迫他,得到的效果往往是相反的。
这道理傅红雪也懂。

  过了很久,王大洪忽然道:「你应该看得出来我不是个君子。」傅红雪沉默,
默认。

  王大洪道:「像我这种人,为了要保全自己的生命,无论谁我都会出卖的。」
傅红雪冷冷道,「你并不笨。」王大洪道:「所以我还有一个问题。」傅红雪等
着他问。

  王大洪道:「我怎知你现在一定能杀得了我?也许你现在根本就不是我的对
手,那幺,我又何必将别人的秘密告诉你?」傅红雪也没有回答这句话。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凝视着这个人,过了很久,才缓缓地道:「我本该
一刀削落你的耳朵,让你相信的。」王大洪道:「哦?」傅红雪道:「可是你这
种人非但不值得我动手,更不值得我拔刀。」王大洪道:「哦?」傅红雪道:
「但我却不能不让你明白一件事。」王大洪道:「什幺事?」傅红雪道:「我不
用刀,也一样可以杀你。」王大洪笑了,他当然不信傅红雪会放下这柄刀。

  但就在他开始笑的时候,傅红雪已放下手里的刀,放在桌上。他好像决心要
证明一件事没有这柄刀,他还是一样可以站得起来。

  王大洪果然显得惊讶也就在他脸上刚开始露出惊讶之色的这一刹那问,他千
里又多了柄短剑,闪动着惨碧光芒的短剑。剑光一闪,已刺向傅红雪的胸膛。

  王大洪当然并不是个生意人,「王大洪」也当然绝不是他的真名。

  他一剑刺出时,无论谁都看得出,这个人非但一定是个成名的剑客,而且一
定是杀人的专家。

  他的剑法恶毒而辛辣,虽然没有繁复奇诡的变化,但在杀人时却很有效。这
一剑刺出后,就像是毒蛇的舌信。

  傅红雪已无法挥刀招架,他手里已没有刀。

  可是他还有手。

  手是苍白的。

  他身子一闪,苍白的手突然向剑上抓了过去。

  他似乎已忘了自己这双手是血肉,不是钢铁,似已忘了自己手里没有刀。这
是不是因为他感觉中,他的手已和他的刀永远结成一体?

  这是不是因为他根本没有空着手的习惯?

  剑上淬着剧毒,只要他的手被划破一点,他就要倒下去。

  王大洪的剑没有变招。他当然不肯变招。他希望傅红雪能抓住他的剑,抓得
越用力越好。

  真正的聪明人,永远不会将别人当做呆子。

  将别人当做呆子的人,到最后总是往往会发现,真正的呆子不是别人,是自
己。

  王大洪觉得傅红雪实在是个呆子。

  除了呆子之外,还有谁会用自己的手去抓一柄淬过毒的利剑!这也许只因为
他受的刺激大,所以脑袋里已出了毛病。

  王大洪几乎已快笑出来,因为这本来就是一瞬间发生的事。

  他也知道自己这一剑招式已用老,速度已慢了下来。

  这一剑既没有刺中对方,本就应该早已变招的。

  现在他只等着傅红雪的手抓上来。

  就在这时,他突然觉得眼前一花,苍白的手已打在他黝黑的脸上。

  在最后的一刹那间,傅红雪的招式竟突然变了,变得真快,快得无法思议。
他只觉得眼前突然变成一片黑暗,头脑中突然一阵晕眩,什幺事都已感觉不到。

  等他再清醒时,才发现自己竟已倒在墙角,鼻子里还在流着血,脸上就像是
尖针在刺着,左边的颧骨已碎裂,鼻梁的位置已改变。

  他能抬起头来时,才发现自己手里的剑,已到了傅红雪手上。

  傅红雪凝视着这柄剑,过了很久,才转向他,冷冷道:「这柄剑不是你的?」
王大洪摇摇头。

  傅红雪道:「你用的本是长剑。」王大洪又点点头。

  用长剑的人突然改用短剑,出手固然更快,但力量和部位都无法拿捏得很准
了。

  这点他自己也很明白。

  傅红雪道:「这柄剑也是那个人给你的?」王大洪点点头。

  傅红雪忽然将剑抛在脚下,道:「你若想再试一次,不妨将这柄剑再拿回去。」
王大洪又摇摇头,连看都不敢再看这柄剑一眼。

  他的勇气似已完全崩溃。

  傅红雪冷冷道:「你为什幺不愿再试?现在我手里还是没有刀,还只不过是
个可怜的跛子。」王大洪道:「你不是。' 他忽然长长叹息,道:」你也不是呆
子。「将别人当做呆子的人,到最后往往会发现真正的呆子并不是别人,而是自
己。这点他现在也终于明白。

  傅红雪道:「现在你已肯说出那个人是谁?」王大洪突又长叹,道:「就算
我说出来,也没有用的。」傅红雪道:「为什幺?」王大洪道:「因为你绝不相
信。」傅红雪道:「我相信。」王大洪迟疑着,道:「我能不能相信你呢?你真
的肯放我走?」傅红雪道:「我已说过一次。」有些人说的话,一次就已足够。

  王大洪终于松了口气,道:「那个人本是你的朋友,你的行踪,没有人比他
知道得清楚。」傅红雪突然握紧了双拳,似已隐隐猜出这个人是谁了。

  他没有朋友。

  在这世界上,也许只有一个人能够勉强算是他的朋友,因为他已感觉到一种
被朋友出卖的愤怒和痛苦。

  但他却还是不愿相信,不忍相信,所以他还是忍不住要问。

  「这个人姓什幺?」王大洪道:「他姓…」突然间,刀光一闪。

  只一闪,比电光还快的一闪,然后所有的声音都突然停顿。

  「他姓……」王大洪永远也不能说出这个人姓什幺了,他也已用不着再说。
这柄短刀已说明了一切。

  刀光一闪,一柄短刀插上了李马虎的手腕。

  刀光一闪,一柄短刀杀了那无辜的孩子。

  现在刀光一闪,封住了王大洪的口。

  三柄刀当然是同一个人发出的。

  王大洪眼睛凸出,张大了嘴,伸出了舌头,他的咽喉气管被一刀割断,他死
得很快,可是他死不瞑日。

  他死也不相信这个人会杀他。

  傅红雪也不信。

  他不愿相信,不忍相信,但现在却已不能不信。

  看不见的刀,才是最可怕的刀。

  能令人看不出他真正面目的人,才是最可怕的人。

  傅红雪忽然发觉,万世遗这个人远比闪电般的飞刀还可怕。

  刀是从窗外射进来的,但窗外却没有人。

  夜,秋夜。

  夜已深,秋也已很深。

  暴雨初歇,地上的积水里,也有点点星光。

  傅红雪抱着秋菊,从积水上踩过去,踩碎了这点点星光。

  他的心也仿佛被践踏着,也已碎了。

  风很轻,轻得就像是秋菊的呼吸。

  可是秋菊的呼吸久已停顿,温暖柔软的胴体也已冰冷僵硬。那无限的相思,
无限的柔情,如今已化作一滩碧血。

  傅红雪却将她抱得更紧,仿佛生怕她又从他怀抱中溜走。

  但这次她绝不会再走了。她已完全属于他,永远属于他。

  泉水是从山上流下来的,过了清溪上的小桥,就是山坡。

  他不停地向前走,踏过积水,跨过小桥,走上山坡,一直走向山最高处。

  星已疏了,曙色已渐渐降临大地。

  他走到山巅,在初升的阳光中跪下,轻轻地放下了她。金黄色的阳光照在她
脸上,使得她死灰色的脸看起来仿佛忽然有了种圣洁的光辉。无论她生前做过什
幺事都无妨,她的死,已为她洗清了她灵魂中所有的污垢。

  世上还有什幺事,能比为别人牺牲自己更神圣?更伟大?

  他跪在山巅,将她埋葬在阳光下。

  从今以后,千千万万年,从东方升起的第一线阳光,都将照在她的坟墓上。

  阳光是永恒的,就橡是爱情一样。

           正文第106章女人的心计

            第106章女人的心计

  爱情有暗淡时,阳光也一样。

  太阳升起又落下。

  傅红雪下山时,已是第二个晚上。

  大病初愈后,再加上这种几乎没有人能忍受的打击,他整个人剩下的还有什
幺?

  除了悲伤、哀痛、愤怒、仇正恨之外,他还有什幺?

  还有恐惧。一种对寂寞的恐惧。

  从今以后,千千万万年,他是永远再也见不着她,那永恒的孤独和寂寞,要
如何才能解脱?

  这种恐惧才是真正没有人能忍受的。

  既不能忍受,又无法解脱,就只有逃避,哪怕只能逃避片刻也好。

  山下的小镇上,还有酒。酒是苦的也好,是酸的也好,他只想大醉一场,虽
然他明知酒醒后的痛苦更深。

  醉,的确不能解决任何事,也许会有人笑他愚蠢。

  只有真正寂寞过、痛苦过的人,才能了解他这种心情。

  客栈中的灯光还亮着,他紧紧握着他的刀走过去。

  他醉了。

  他醉得很快。

  人在虚弱和痛苦中,本就醉得炔。

  他还能记得的最后一件事,就是这小客栈的老板娘从柜台后走过来,用大碗
敬了他一碗酒。

  这老板娘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肥胖的脸上还涂着厚厚的脂粉,只要一笑起
来,脸上的脂粉就会落在酒碗里。

  可是她的酒量真好。

  他只记得自己好像也敬了她一碗,然后他整个人就突然变成一片空白,他的
生命在这段时候也是一片空自。

  也只有真正醉过的人,才能了解这种情况。

  那并不是昏迷,却比昏迷更糟他的行动已完全失去控制,连自己都永远不知
道自己做过了多可怕的事。

  无论多幺醉,总有醒的时候。

  他醒来时,才发现自己睡在一问很脏的屋子里,一张很脏的**. 屋里充满了
令人作呕的酒臭和脂粉香,那肥胖臃肿的老板娘,就赤裸裸的睡在他身旁,一只
肥胖的手,还压在他身上。

  他自己也是赤裸裸的,还可以感觉到她**上温暖而松弛的肉。

  他突然想呕吐。昨天晚上究竟做过了什幺事?

  他连想都不敢想。为他而死的**尸骨还未寒,他自己却跟一个肥猪般的女人
睡在同一张**. 生命怎幺会突然变得如此龌龊,如此卑贱?

  他想吐,把自己的心吐出来,放到自己脚下去践踏。

  放到烘炉里去烧成灰。

  那柄漆黑的刀,和他的衣服一起散落在地上。他跳起来,用最快的速度穿起
衣裳,突然发觉有一双肥胖的手拉住了他。

  「怎幺,你要走了?」傅红雪咬着牙,点了点头。

  她脂粉残乱的脸上,显得惊讶而失望:「你怎能走?昨天晚上你还答应过我,
要留在这里,一辈子陪着我的。」寂寞!可怕的寂寞。

  一个人在真正寂寞时又沉醉,就像是在水里快被淹死时一样,只要抓住一样
可以抓得住的东西,就再也不想放手了。

  可是他抓住的东西,却往往会令他堕落得更快。

  傅红雪只觉得全身冰冷,只希望自己永远没有到这地方来过。

  「来,睡上来,我们再……」这女人还在用力拉着他,仿佛想将他拉到自己
的胸膛上。

  傅红雪突然全身发抖,突然用力甩脱了她的手,退到墙角,紧紧地握着他的
刀,嘎声道:「我要杀了你,你再说一个字,我就杀了你……」这苍白孤独的少
年,竞像是突然变成了一只负了伤的疯**兽。

  她吃惊地看着他,就像是被人在脸上重重的掴了一巴掌,突然放声大哭,道:
「好,你就杀了我吧,你说过不走的,现在又要走了……你不如还是快点杀了我
的好。」寂寞,可怕的寂寞。

  她也是个人,也同样懂得寂寞的可怕,她拉住傅红雪时,也正像是一个快淹
死的人抓住了块浮木,以为自己不会再沉下去。

  但现在所有的希望突然又变成失望。

  傅红雪连看都没有再看她一眼,他不忍再看她,也不想再看她。

  就像是一只野兽冲出牢笼,他用力撞开了门,冲出去。

  街上有人,来来往往的人都吃惊地看着他。

  但他却是什幺都看不见,只知道不停地向前狂奔,奔过长街,奔出小镇。他
停下来时,就立刻开始呕吐,不停地呕吐,仿佛要将自己整个人都吐空。

  然后他倒了下去,倒在一棵木叶已枯黄的秋树下。

  一阵风吹过,黄叶飘落在他身上。

  但他已没感觉,他已什幺都没有,甚至连痛苦都已变得麻木。

  既不知这里是什幺地方,也不知现在是什幺时候,他就这样伏在地上,仿佛
在等着别人的践踏。

  现在他所剩下的,已只有仇恨。

  人类所有的情感中,也许只有仇恨才是最不易甩脱的。

  他恨自己,恨马空群,他更恨万世遗。

  因为他对万世遗除了仇恨外,还有种被欺骗了、被侮辱了的感觉。

  这也许只因为在他的心底深处,一直是将万世遗当做朋友的。

  你若爱过一个人,恨他时才会恨得更深。

  这种仇恨远比他对马空群的仇恨更新鲜,更强烈。

  远比人类所有的情感都强烈!

  现在他是一无所有,着不是还有这种仇恨,只怕已活不下去。

  他发誓要活下去。

  他发誓要报复对马空群,对万世遗!

  经过昨夜的暴雨后,大地潮湿而柔软,泥土中孕育着生命的芳香。

  不管你是个怎幺样的人,不管你是高贵,还是卑贱,大地对你总是不变的。
你永远都可以依赖它,信任它。

  傅红雪伏在地上,也不知过了多久,仿佛要从大地中吸收一些生命的力量。

  有人来看过他,又叹着气,摇着头走开。

  他知道,可是他没有动。

  「年纪轻轻的,就这幺样没出息,躺在地上装什幺死?」「年轻人就算受了
一点打击,也应该振作起来,装死是没有用的。」有人在叹息,有人在耻笑。

  傅红雪也全都听见,可是他没有动。

  他受的痛苦与伤害已太重,别人的讥嘲耻笑,他已完全不在乎。

  他当然要站起来的,现在却还不到时候,因为他折磨自己,还没有折磨够。

  无论如何,刀还在他千里。

  苍自的手,漆黑的刀。

  突然有人失声轻呼:「是他!」是女人的声音,是一个他认得的女人。

  但他却还没有动,不管她是谁,傅红雪只希望她能赶快走开。

  现在他既不想见别人,更不想让别人看见他。

  怎奈这女人偏偏没有走,反而冷笑着,道:「杀人不眨眼的傅公子,现在怎
幺会变成像野狗一样躺在地上,是不是有人伤了你的心?」傅红雪的胃突然收缩,
几乎又忍不住要呕吐。

  他已听出这个人是谁了。

  马芳铃!

  现在他最不愿看见的就是她,但她却偏偏总是在这种时候出现。傅红雪紧紧
咬着牙,抓起一满把泥土,用力握紧,就像是在紧握着他自己的心一样。

  马芳铃却又在冷笑着,道:「你这幺样痛苦,为的若是那位秋菊姑娘,就未
免太不值得了,她一直是我爹爹的女人,你难道一点都不知道?」她说的话就像
是一根针,一条鞭子。

  傅红雪突然跳起来,用一双满布红丝的眼睛,狠狠地瞪着她。他的样子看来
既可怜,又可怕。

  若是以前,马芳铃一定不会再说什幺了、无论是因为同情,还是因为畏惧,
都不会再继续伤害他。

  但现在马芳铃却似已变了。

  她本来又恨他,又怕他,还对他有种说不出的微妙感情。

  但是现在却好像忽然变得对他很轻视,这个曾经令她痛苦悲伤过的少年,现
在竟似已变得完全不足轻重,好像只要她高兴,随时都可以狠狠地抽他一鞭子。

  她冷笑着又道:「其实我早就知道她迟早都会甩下你跟别人走的,就像她甩
下万世遗跟你走一样,除了我爹爹外,别的男人她根本就没有看在眼里。」傅红
雪苍白的脸突然发红,呼吸突然急促,道:「你已经说够了。」马芳铃道:「我
说的话你不喜欢听?」傅红雪握刀的手已凸出青筋,缓缓道:「只要你再说一个
字,我就杀了你!」马芳铃却笑了。

  她开始笑的时候,已有一个人忽然出现在她身旁。

  一个很高大、很神气的棉衣少年,脸上带着种不可一世的傲气。他的确有理
由为自己而骄做的。

  他不但高大神气,而且非常英俊,剑一般的浓眉下,有一双炯炯发光的眼睛,
身上穿的衣服,也华丽得接近奢侈。

  无论谁一眼就可看出,这少年一定是个独断独行的人,只要他想做的事,他
就会不顾一切的去做,很少有人能阻拦他。

  现在他正用那双炯炯发光的眼睛瞪着傅红雪,冷冷道:「你刚才说什幺?」
傅红雪忽然明白是什幺原因令马芳铃改变的了。

  锦衣少年道:「你是不是说你要杀了她?」傅红雪点点头。

  锦衣少年道:「你知道她是我的什幺人?」傅红雪摇摇头。

  锦衣少年道:「她是我的妻子。」傅红雪突然冷笑道:「那幺她若再说一个
字,你就得另外去找个活女人做老婆了。」锦衣少年沉下了脸,厉声道:「你知
道我是什幺人?」傅红雪又摇摇头。

  锦衣少年道:「我姓丁。」傅红雪道:「哦。」锦衣少年道:「我就是丁灵
甲。」傅红雪道:「哦。」丁灵甲道:「你虽然无礼,但我却可以原谅你,因为
你现在看来并不像还能杀人的样子。」傅红雪的确不像。他闭着嘴,连自己都似
已承认。丁灵甲目中露出满意之色,他知道就凭自己的名字能吓倒很多人的,所
以不到必要时,他从来不出手对这点他一直觉得满意。因为还是不能不让他新婚
的妻子明白,他是有足够力量保护她的,所以他微笑着转过头,傲然道:「无论
你还想说什幺,都不妨说出来。」马芳铃咬着嘴唇,道:「我无论想说什幺都没
有关系?」丁灵甲微笑道:「只要有我在你身旁,你无论想说什幺都没有关系。」
马芳铃的脸突然因兴奋而发红,突然大声道:「我要说这个跛子爱上的女人是个
婊子,一文不值的婊子!」傅红雪的脸突又变得白纸般苍白,右手已握住了左手
的刀柄。

  丁灵甲厉声道:「你真敢动手?」傅红雪没有回答。没有开口。

  现在已到了不必再说一个字的时候,无论谁都应该可以看得出,现在世上已
没有任何一种力量能阻止他出手!

  丁灵甲也已看出。

           正文第107章女人的疯狂

            第107章女人的疯狂

  他突兀大喝,剑已出鞘,剑光如匹练飞虹,直刺傅红雪的咽喉。

  他用的剑份量特别重,一剑刺出,虎虎生凤,剑法走的是刚猛一路。他的出
于虽不太快,但攻击凌厉,部位准确。

  攻击本就是最好的防守,在这一击之下,还有余力能还手的人,世上绝不会
超过七个。

  傅红雪偏偏就恰巧是其中之一。

  他没有闪避,也没有招架,内甚至没有人能看出他的动作。

  马芳铃也没有看出,但是她却看见了突然像闪电般亮起的刀光刀光一闪,鲜
血已突然从丁灵甲肩上飞溅出来,就像是一朵神奇鲜艳的红花突然开放。

  剑光匹练般飞出,钉在树上。

  丁灵甲的手还是紧紧地握着剑柄,他整个一条右臂就吊在剑柄上,还在不停
地摇晃。

  鲜血也还在不停地往下滴落。

  丁灵甲吃惊地看着树上的剑,吃惊地看着剑上的手臂,仿佛还不明白这是怎
幺回事。因为这变化实在大炔。

  等他发觉在他面前摇晃的这条断臂,就是他自己的左臂时,他就突然晕了过
去。

  马芳铃也好像要晕了过去,但却并不是为了丈夫受伤惊惶悲痛,而是为了愤
怒,失望而愤怒。

  她狠狠瞪了地上的丁灵甲一眼,突然转身,狂奔而去。

  道旁停了辆崭新的马车,她冲了过去,用力拉开了车门。

  一个人动也不动地坐在车厢里,苍白而美丽的脸上,带着种空虚麻木的表情。
一个人只有在忽然失去自己最珍贵的东西时,才会有这种表情。

  傅红雪也看见了这个人,他认得这个人。

  丁灵琳!她怎幺会在这里?她失去的是什幺?万世遗呢?

  马芳铃霍然回身,指着傅红雪,大声道:「就是这个人杀了你二哥,你还不
快替他报仇?」过了很久,丁灵琳才抬起头,看了她一眼,道:「你真的要我去
替他报仇?」马芳铃道:「当然,他是你二哥,是我的丈夫。」丁灵琳看着她,
眼睛里突然露出种刀锋般的讥诮之意,道:「你真的将我二哥当做你的丈夫?」
马芳铃脸上变了色,道:「你……你说这种话是什幺意思?」丁灵琳道:「我的
意思你应该明白,我二哥就算真的死了,你也绝不会为他掉一滴眼泪的,他的死
活你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马芳铃也像是突然被人抽了一鞭子,苍白的脸上更
已完全没有血色。

  丁灵琳道:「你要我去杀了这个人报仇,只不过因为你恨他,就好像你恨万
世遗一样。」她用力咬了咬嘴唇,接着又道:「你对所有的男人都恨得要命,因
为你认为所有的男人都对不起你,连你父亲都对不起你,你嫁给我二哥,也只不
过是为了想利用他替你报复。」马芳铃的眼神已乱了,整个人仿佛都已接近疯狂
崩溃,突然大声道:「我知道你恨我,因为我要你二哥带你回去,你却宁可跟着
万世遗像野狗一样在外面流浪。」丁灵琳道:「不错,我宁可跟着他流浪,因为
我爱他。」她冷冷地看着马芳铃,接道:「你当然也知道我爱他,所以你才嫉妒,
才要我二哥逼着我离开他,因为你也爱他,爱得要命。」马芳铃突然疯狂般大笑,
道:「我爱他?……我只盼望他快点死。」丁灵琳道:「现在你恨他,只因为你
知道他绝不会爱你。」她明亮可爱的眼睛里,忽然也有了种很可怕的表情,冷笑
道:「这世上有种疯狂恶毒的女人,若是得不到一样东西时,就千方百计地想去
毁了它,你就是这种女人,你本来早就该去死的。」马芳铃的狂笑似已渐渐变为
痛哭,渐渐已分不出她是哭是笑?她突然回头,面对着傅红雪,嘶声道:「你既
要杀我,为什幺还不过来动千。」傅红曾却连看都不看她一眼,慢慢地走过来,
走到丁灵琳面前。

  马芳铃突然扑在他身上,紧紧抱住了他,道:「你若不杀我,就带我走,无
论到什幺地方,我都跟你去,无论要我干什幺,我都依你。」傅红雪的身子冷而
僵硬。

  马芳铃流着泪,又道:「只要你肯带我走,我……我甚至可以带你去找我父
亲。」傅红雪突然曲起肘,重重地打在她肚子上。

  马芳铃立刻被打得弯下腰去。

  傅红雪头也不回,冷冷道:「滚!」马芳铃终于咬着牙站起来,她本来也是
个明朗而可爱的女孩子,对自己和人生都充满了自信,但现在她却已变了,她脸
上竞已有了种疯狂而恶毒的表情。

  这是谁的错?

  她咬着牙,瞪着傅红雪,一字字道:「好,我滚,你既然不要我,我只有滚,
可是你难道已忘了那天野狗般在我身上爬的样子?难道你只有在没有人看见的时
候才敢**我?」傅红雪苍白的脸上也已露出痛苦之色,却还是没有回头。

  丁灵琳道:「你现在是不是在后悔,那天没有答应他?」马芳铃冷笑道:
「你也用不着得意!你以为万世遗真的喜欢你?他若真的喜欢你,为什幺让我们
将你带走?现在他说不定已跟别的女人睡在**了,也许就是他的老**秋菊。」她
突又疯狂般大笑,大笑着一步步向后退,不停地向后退,退入树丛。然后她的笑
声就突然停顿,她的人也看不见了。

  丁灵琳轻轻叹了口气,道:「她本来的确是个很可怜的女人,只可惜她每件
事都做错了,最错的是,她总是找错了男人。」傅红雪忽然道:「你呢?」丁灵
琳道:「我没有错。」傅红雪道:「万世遗……」丁灵琳打断了他的话,道:
「我早就知道万世遗是个什幺样的人,就算他不喜欢我,也没关系,因为我真的
喜欢他,这就已够了!」傅红雪看着她,眼睛里的痛苦之色更深,过了很久,才
缓缓道:「但你却离开了他。」丁灵琳道:「那只因我没法子。」傅红雪道:
「为什幺?」丁灵琳黯然道:「因为了老二乘我不注意的时候,点了我腿上的穴
道。」傅红雪道:「万世遗就这样看着他们把你带走?」丁灵琳黯然道:「他也
没法子,丁老二是我的亲哥哥,他能对他怎幺样?」她眨了眨眼,眼睛里又发出
了光,接着道:「可是我知道他迟早一定还会去找我的,他看来虽然对什幺事都
不在乎,其实却是个很多情的人,别人带我走的时候,我看得出他比我还痛苦。」
傅红雪道:「现在你是不是想去找他?」丁灵琳眨着眼笑道:「这世上有种人是
你永远找不到的,你只有等着他来我你,万世遗就是这种人。」傅红雪还在看着
她,眼睛里突又露出一种很奇怪的表情。

  丁灵琳道:「你虽然伤了我二哥,可是我并不怪你。」傅红雪道:「哦?」
丁灵琳道:「那倒并不是因为他逼着我走,所以我恨他。」傅红雪道:「哦?」
丁灵琳道:「那只因你虽然砍断了他的一条手臂,却让他明白了马芳铃是个什幺
样的女人,若不是你这一刀,他以后说不定要被她害一辈子。」一个男人跟一个
并不是真心对他的女人结合,的确是件非常痛苦,也非常悲惨的事。

  丁灵琳道:「所以你现在已可以走了,我也不愿他醒来时再看见你。」傅红
雪没有走。

  丁灵琳等了半天,忍不住问道:「你为什幺不走?」傅红雪道:「因为我正
在考虑一件事。」丁灵琳道:「什幺事?」傅红雪道:「我不知道是应该解开你
的穴道,让你跟我走,还是应该抱着你走。」丁灵琳脸色变了,失声道:「你这
是什幺意思?」傅红雪道:「我的意思就是要把你带走。」丁灵琳道:「你……
你疯了。」傅红雪冷冷道:「我没有疯,我也知道你绝不会跟我走的。」丁灵琳
吃惊地看着他,突然挥手,腕子上的金铃突然飞出,带着一连串清脆的声音,急
打傅红雪「迎香」、「天实」、「玄机」三处大穴。

  他们的距离很近,她的出手更快。

  丁灵琳要命的金铃,本就是江湖中最可怕的八种暗器之一。

  因为她不但出手快,认穴准、而且后发的往往先至,先发的却会突然改变方
向,叫人根本不知道应该如何闪避。

  傅红雪没有闪避。

  刀光一闪,三枚金铃就突然变成了六个。

  刀光再入鞘时,他的手已捏住了丁灵琳的腕脉,拦腰抱起了她。

  丁灵琳失声大叫道:「你这不要脸的跛子,炔放开我!」傅红雪却听不见。

  车上有车夫,路上有行人,每个人都在吃惊地看着他。

  傅红雪却看不见他们。

  他拦腰抱着丁灵琳,走向东方的山山在青天白云间。

  山并不高,云也不高。走到半山上,已可看见白云缥缈处。

  风吹着丁灵琳身上的金铃,「叮铃铃」的响。她自己却已不响。因为她无论
说什幺,傅红雪都好像没有听见。

  她脸上的表情已经由惊讶愤怒,变为焦急恐惧,她不知道傅红雪带她到这里
来干什幺。

  但她却已发现这脸色苍白的跛子,的确是个很不正常的人。

  「你只有在没有人的地方,才敢**我!」想起马芳铃的话,她更害怕,又冷
又怕,冷得发抖,怕得发抖。

  山巅更冷。

  丁灵琳抖得更凶。傅红雪已放下了她,正在冷冷地看着她,突然道:「你怕?」
丁灵琳忽然笑了,答道:「我怕什幺?我为什幺要怕?」她笑得虽然勉强,却还
是很好看,微笑着又道:「我难道还会怕你,你是万世遗的朋友,他的朋友就是
我的朋友,我怎幺会怕你!」傅红雪道:「他的仇人呢?」丁灵琳眨着眼,道:
「他若有仇人,当然也就是我的仇人。」傅红雪道:「因为你觉得在这世上最亲
近的人就是他。」丁灵琳又笑了,这次是真的笑了,笑得温柔而甜蜜,只要一想
起她和万世遗的情感,她心里就会有这种温暖甜蜜的感觉。

  傅红雪道:「你若知道有人杀了他,你会对那个人怎幺样?」丁灵琳道:
「没有人会杀他的,也没有人能杀得了他。」傅红雪道:「假如有呢?」丁灵琳
咬起了嘴唇,道:「那幺我就绝不会放过那个人,甚至会不择一切手段来对付他。」
傅红雪道:「不择一切手段?」丁灵琳道:「当然不择一切手段。」她接着又道:
「我虽然并不是个心狠手辣的人,可是假如真的有人杀了万世遗,我说不定会把
他身上的肉全部一口口咬下来。」秋风吹过,白云在足下,她说出了这句话,自
己忽然也忍不住机伶伶打了个寒噤,心里仿佛突然有了种不祥的预兆。

  傅红雪却已转过身,背向着她,面对着一堆小小的土丘。

  土丘上寸草未生,显然是新堆成的。

            正文第108章脸飞红霞

             第108章脸飞红霞

  丁灵琳道:「这堆土是什幺?」傅红雪道:「是个坟墓,是我亲手堆成的。」
他声音里仿佛带着种比这山巅的秋风更冷的寒意,丁灵琳并不是个柔弱胆小的女
孩子,但又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过了很久,她才轻轻地问道:「坟墓里埋葬的是什幺人?」傅红雪道:「是
我最亲近的人。」丁灵琳道:「你……你喜欢子她?」傅红雪点点头道:「我对
她的情感,比你对万世遗的情感更深!」丁灵琳勉强笑了笑,道:「我只希望她
不是被别人杀了的,否则那个人身上的肉,岂非也要被你一口口咬下来。」傅红
雪道:「她是被人杀死的!」丁灵琳突又打了个寒噤,喃喃地道:「这里的风好
冷。' 傅红雪道:」你用不着为她担心,她现在已不怕冷了。「丁灵琳道:」可
是我怕。「傅红雪道:」怕我?「丁灵琳道:」不是怕你,是怕冷。「傅红雪冷
冷道:」我会将你也埋起来,你就再也不会怕冷了。「丁灵琳笑得更勉强,道:」
那倒不必麻烦你,我还没有死。「傅红冒道:」可是她已经死了……你却没有死,
她为什幺要死?为什幺要死?……「他反反复复他说着这句话,声音里充满了怨
毒和仇恨。

  丁灵琳道:「每个人都会死的,只不过有人死得早些,有人死得迟些,所以
你也不必伤心!」傅红雪道:「万世遗若死了,你也不伤心?」丁灵琳道:「我
……」傅红雪道:「你不伤心,只因为万世遗还没有死,万世遗不伤心,只因为
你还没有死,可是……可是她却已死了……」他突然转身瞪着了灵琳,眼里带着
火焰般的愤怒和仇恨厉声道:「你为什幺不问我,谁杀了她?」丁灵琳的心好像
正慢慢地往下沉,喉咙里竟已发不出声间。

  傅红雪道:「你不问我,是不是因为你已知道是谁杀了她的?」丁灵琳咬着
嘴唇,突然大声道:「我不知道……我怎幺会知道?」傅红雪道:「你应该知道
的。」丁灵琳道:「为什幺?」傅红雪紧紧握着他的刀,一字字道:「因为杀她
的人就是万世遗。」丁灵琳叫了起来,道:「不可能,绝不可能,我一直跟万世
遗在一起的,我可以保证他没有杀过人。」傅红雪道:「昨天晚上你也跟他在一
起?」丁灵琳说不出话了。昨天早上,她已被丁灵甲带走,就没有再见过万世遗。

  傅红雪的眼睛刀锋般盯着她的眼睛,道:「你知道他昨天晚上在哪里?做些
什幺事?」丁灵琳垂下了头。她不知道。

  傅红雪突然拿出了一柄刀,一柄薄而锋利的短刀,抛在她面前。

  「你认不认得出这是谁的刀?」丁灵琳的头垂得很低。她已认出了这柄刀这
柄刀就像是已插在她的心上。

  过了很久,她忽又抬起头,大声道:「万世遗就是我,我就是万世遗,你若
真的认为是万世遗杀了她,你就杀了我吧。」傅红雪道:「你愿意为他死?」丁
灵琳道:「愿意。」她眼睛里又发出了光,完全没有犹豫,完全没有考虑,能为
万世遗而死,对她说来,竟仿佛是件很快乐的事情。

  傅红雪看着她,眼前仿佛又出现了秋菊的影子。她临死前看着他时,眼睛岂
非也同样带着这种欣慰快乐的表情。她虽然没有说出一个字,但那双眼睛岂非也
无异告诉他,她是愿意为他而死的。直到她倒下去的时候,她嘴角还带着甜蜜的
微笑。

  傅红雪的双拳握紧,几乎忍不住要挖开坟墓,再看她一眼。

  可是就算能再看一眼又如何?短暂的生命,却留下了永恒的寂寞。

  丁灵琳道:「你……你想怎幺样?」傅红雪道:「不怎幺样。」丁灵琳道:
「你带我到这里来干什幺?」她目中又露出恐惧之色,死,她并不怕,她怕的是
那种可怕的折磨和侮辱。

  傅红雪又沉默了很久,冷冷道:「你说过他迟早一定会来找你的。」丁灵琳
点点头,大声道:「他当然会来找我,他绝不是个无情的人。」傅红雪凝视着远
方,缓缓道:「这地方很安静,他若能安安静静地死在这里,上天对他已算不薄。」
丁灵琳动容道:「你在等他来?」傅红雪没有回答,只是垂下头,凝视着自己手
里的刀,漆黑的刀,刀头上已不知染上过多少鲜血。

  丁灵琳的手也握紧,低声道:「但是他并不知道我在这里。」傅红雪道:
「他会知道的。」丁灵琳道:「为什幺?」傅红雪道:「因为有很多人都看见我
挟着你往这里走。」丁灵琳道:「就算他来了,又怎幺样?你难道真的要杀他?」
傅红雪沉默,刀也是沉默的。

  沉默有时也锋利得像刀锋一样,有时甚至能杀人。

  丁灵琳大声道:「你真的能下得了毒手?难道你已忘了他以前为你做的那些
事?若不是他,你怎幺能活到现在?」傅红雪苍白的脸仿佛又已因痛苦渐渐变得
透明,一字字缓缓道:「他让我活着,也许就是为了要我忍受痛苦。」死虽然可
怕,但却是宁静的,只有活着的人才会感觉到痛苦。

  丁灵琳看着他的脸,身子突然开始颤抖,颤声道:「他常常对我说,你做的
事可怕,但你的心却本是善良的,你……你几时变得如此狠毒?」傅红雪凝视着
自己手里的刀,没有再说什幺,连一个字都不再说。

  这时山巅忽然涌起了一片又浓又厚的云雾,他苍白的脸已在云雾中渐渐变得
遥远模糊。

  山下仿佛有雨声。

  山巅的云雾,也是潮湿的。丁灵琳的衣裳已渐渐湿透,冷得不停发抖。不但
寒冷,而且饥饿。

  傅红雪已坐下,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坐在又冷又潮的云雾中。难道他不冷
不饿?这个人难道真的已完全麻木?

  丁灵琳终于忍不住道:「也许他不会来了。」傅红雪不开口。

  丁灵琳道:「就算他要来,也没有人知道他什幺时候才来。」傅红雪还是不
开口。

  丁灵琳道:「他若三天后才来,你难道就这样在这里等三天?」傅红雪又沉
默了很久,才冷冷道:「他三年后才来,我就等三年。」丁灵琳的心又沉了下去,
道:「你……你难道要我陪着你在这里等三年?」傅红雪道:「我能等,你为什
幺不能?」丁灵琳道:「因为我是个人。」傅红雪道:「哦?」丁灵琳道:「只
要是个人,就没法子在这里等三年,也许连三天都不能等。」、傅红雪道:「哦?」
丁灵琳道:「其实你根本不必在这里等他,你可以下山去找他,那总比在这里等
的好。」还是没有回答。

  丁灵琳道:「你为什幺不说话,难道……」她声音突然刀割般中断,她忽然
发现坐在云雾中的傅红雪已不见了。

  山下的雨声还没有停,山巅的云雾更潮湿,也更冷。

  也不知道是因为云雾掩住了日色,还是夜色已来临,丁灵琳眼前已只剩下一
片模模糊糊阴阴森森的死灰色;没有人,也没有生命。

  丁灵琳放声大呼:「傅红雪,你到哪里去了?你回来!」没有人回来,也没
有人回应。

  丁灵琳身子抖得就像是一片寒风中的枯叶,傅红雪虽然是可怕的人,可是他
不在时更可怕。

  她终于明白孤独和寂寞是件多幺可怕的事,现在傅红雪走了只不过才片刻,
片刻她已觉得不可忍受。假如一个人的一生都是如此孤独寂寞时,那种日子怎幺
能过得下去?假如万世遗真的死了,她这一生是不是就将永远如此孤独寂寞下去?

  丁灵琳觉得全身冰冷,连心都冷透。她想逃走,可是她的腿还是麻木僵硬的
丁家的点穴手法,一向很生效。她想呼喊,可是她又怕听见山谷中响起的那种可
怕的回声。

  天地间仿佛已剩下坟墓里那个死人在坟墓中伴着她。

  傅红雪这一生,岂非也只剩下坟墓里的死人在坟墓中伴着他?

  丁灵琳忽然对这孤独而残废的少年,有了种说不出的同情。

  就在这时,她忽然觉得有一点冰冷的雨珠滴落在她手上。

  她垂下头,才发现这滴雨赫然是鲜红色的。

  不是雨,是血!

  鲜红的血,滴落在她苍白的手背上。

  她的心似已被恐惧撕裂,忍不住回头,她的面颊忽然碰到一只手。

  一只冰冷的手。血,仿佛就是从这只手上滴落下来的。

  这是谁的血?谁的手?

  丁灵琳没有看见,她眼前忽然变得一片黑暗。

  地狱本就在人们的心里。

  你心里若没有爱,只有仇恨,地狱就在你的心里。

  ……你心里若已没有爱,你的人也已在地狱。

             第四十一章英雄末路

  云已不见,雾山已不见。

  阴森黑暗的山洞里,却有一堆火焰在跃动,闪动的光,照亮了奇突的钟乳和
粗糙的山壁,也照亮了丁灵琳苍白美丽的脸。她醒来时,第一眼就看见这堆火。

  所以她没有动,只是静静地躺在那里,静静地凝视着火焰的跃动。火焰的本
身,仿佛就象征着生命,已为她带来了温暖和光明。

  然后她才看见傅红雪,他冰一样的脸,已因火焰的闪动而变得有了生命。

  现在他正将一只皮毛已洗剥干净的野兔,放到火上去烤。

  他的动作复杂而缓慢,他脸上甚至也已出现某种和平宁静的表情。

  丁灵琳从未看过他脸上有过这种表情,她突然觉得他并不是想象中那幺可怕
的。

  带着血的野兔已渐渐在火上被烤成金黄色,山洞里弥漫着诱人的香气。

  丁灵琳脸上忽然泛起一阵红晕,她本不是那种一见到血就会晕过去的女人。

  她忍不住解释:「我刚才实在太饿也太冷,所以才支持不住的。」傅红雪淡
淡道:「幸好你身上有火种,否则就只能吃带血的免肉了。」丁灵琳失声道:
「火种是你在我身上找到的?」傅红雪点点头。

  丁灵琳的脸更红,她记得火刀和火石本在她贴身的衣袋里。

         正文第109章你自己还能不能脱衣服

          第109章你自己还能不能脱衣服

  她咬着嘴唇,板起了脸,大声道:「你怎幺能乱掏人家身上的东西?」傅红
雪冷冷道:「我的确不该这幺做的,我本该脱光你的衣服把你放在火上烤吃。」
丁灵琳立刻用力拉紧了自己的衣襟,好像好怕这个人会真的过来脱她的衣服。

  傅红雪却再也不睬她,默默地将烤好的野兔撕成两半,随手抛了一半给她,
竟是较大的一半。

  丁灵琳心里突又泛起一阵温暖之意。

  她也不能算是个小心眼的女孩子,但傅红雪若是给她比较小的那一半,她还
是会觉得很生气。她毕竟是个女人。

  没有盐的肉,本来就像是已忙生了十八个孩子的女人一样,已很难令人发生
兴趣。

  没有盐的肉至少总比没有肉好。

  饥饿,本就是人类最不能抗拒的两种**之一。

  丁灵琳几乎将骨头都吃下去,吃完了还忍不住要叹息一声,喃喃地道:「这
兔子身上的肉简直比猴子还少。」傅红雪道:「它身上若是肉多,说不定早已被
别人捉去吃下肚了。」丁灵琳嫣然道:「万世遗说的不错,你有时看来虽然很可
怕,其实并不是个凶狠恶毒的人。」她眨了眨眼,又道:「无论你怎幺想,我总
觉得他一直都对你不坏,而且比谁都了解你。」一提起万世遗,傅红雪的脸色又
变了,忽然站起来,冷冷道:「你自己还能不能脱衣服?」丁灵琳的脸色也变了,
失声道:「你……你这是什幺意思?」傅红雪冷冷道:「你着不能脱,我替你脱。」
丁灵琳大骇道:「为什幺要脱衣服?」傅红雪道:「因为我不想看着你冷死病死。」
丁灵琳这才发现自己身上衣服的确已湿透,地上也是阴寒而潮湿的,这样子躺一
夜,明天不大病一场才是怪事。

  她自己当然也不想冷死病死,但若要叫她在男人面前脱衣服,她宁可死除了
万世遗外,随便哪个男人都不行。

  她咬着嘴唇,忽然道:「你是不是真的强奸过马芳铃?」傅红雪脸上的肌肉
忽然绷紧,目中又露出痛苦之色,但他却还是点了点头。

  只要是他做过的事,他就绝不推诿否认。

  丁灵琳道:「你会不会强奸我?」傅红雪冷冷道:「你是在提醒我?」丁灵
琳道:「你现在若是强奸我,我当然没法子反抗,但我却希塑你明白一件事。」
傅红雪在听。

  丁灵琳道:「除了万世遗外,无论什幺男人只要碰碰我,我就恶心,因为我
觉得世上所有的男人,没有一个能比得上他。」傅红雪充满痛苦和仇恨的眼睛里,
仿佛又有火焰在燃烧。

  他全身都仿佛有火焰在燃烧。

  丁灵琳道:「你恨他也许并不是因为他杀了秋菊,而是因为你知道自己永远
也比不上……」傅红雪突然一把揪住她衣襟,把她整个人提了起来,嘎声道:
「你错了。」丁灵琳道:「我没有错。」傅红雪道:「你不该逼我的。」他的手
突然用力,已撕破了她的衣襟。

  丁灵琳倒下去的时候,她的泪也已将流下,咬着牙道:「我没有错,万世遗
却实在错了,他看错了你,你根本不是人,是个畜牲。」傅红雪全身不停地颤抖,
突然也倒了下去,缩成了一团。

  火光闪动下,他的脸竟已完全扭曲变形,嘴角就像马一样,吐出了浓浓的白
沫。

  丁灵琳反而怔住。

  她也听说过,傅红雪是个有病的人,但她却未想到他的病竟会突然而来,来
得竟如此可怕。这少年不但孤独寂寞,满心创痛,而且还有这种可怕的病毒蛇般
纠缠着他。唯一能安慰他、了解他的人,现在却已被埋入了黄土。

  他这一生,过的究竟是种什幺样的生活?生命对他也未免太无情。他应该恨
的!

  「我若是他,我说不定也会痛恨所有的人,所有的生命。」丁灵琳心里的恐
惧和愤怒,忽然又变作怜悯与同情。

  她若能站起来,现在说不定会将他像孩子般拥抱在怀里。

  可是她非但站不起来,几乎连动都不能动。

  她连手都已因阴寒潮湿而渐渐麻痹,只能勉强拾起来,掩住衣襟。就在这时,
她忽然听见一阵脚步声。

  脚步声很轻,但来的却显然不止一个人。

  「这当然绝不是万世遗,万世遗若要来,绝不会和别人一起来的。」丁灵琳
的心沉了下去,如此深夜,又有谁会冒着这种愁煞人的秋风秋雨,到这荒山上来
呢?脚步声已在山洞外停下来,闪动的火光,已无异告诉他们这山洞里有人。

  过了半晌,外面就有人在试探着问:「里面的朋友高姓大名?请见示。」丁
灵琳用力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她只希望这些人一时间还不敢冒然闯进来,只希望傅红雪能在他们闯进来之
前清醒。

  但这时她已看见一柄刀从外面慢慢地伸进来,接着她就看见了握刀的人。

  来的人的确不止一个,但现在进来的却只有他一个。

  这人的脸色也是苍白的,却不是傅红雪那种纯净得接近透明的苍白。

  他的脸向里发青,在闪动的火光中看来,竟仿佛是惨碧色的,又像是戴着个
青铜面具。

  他的眼睛也阴森可怕,只看了傅红雪一眼,目光就停留在丁灵琳裸露在破碎
衣襟外的雪白胸膛上,眼睛里突又露出种淫猥的表情。

  丁灵琳只恨不得能将这双眼睛挖出来。

  这人手里的刀已垂下,长长吐出一口气,显然他已发现倒在地上的这两个人
都已没有值得他戒备的地方。他的眼睛更放肆了,就好像要钻到丁灵琳的衣襟里
去。

  丁灵琳忍不住大声道:「你看什幺?难道你从来也没看过女人?」这人笑了,
用脚尖踢了踢傅红雪,道:「他是你的什幺人?」丁灵琳道:「你管不着。」这
人道:「他就是那个一脚踢垮了关东万马堂的傅红雪?」丁灵琳道:「你怎幺知
道?」这人道:「我本来就是来找他的。」丁灵琳忍不住问道:「找他干什幺?」
这人道:「我本想找他替我做件事……替我去杀个人。」他又笑了笑,接着道:
「但现在看来他已只有等着别人杀他了。」丁灵琳勉强控制着自己,冷笑道:
「你若真的有这种想法,一定会反悔的。」这人笑得更阴险,悠然道:「我不但
真的有这种想法,还有另外一种想法。」丁灵琳又忍不住再问:「什幺想法?」
这人笑道:「男人看见一个你这幺漂亮的女人赤裸着胸膛躺在他面前,他心里会
有什幺想法,我不说你也应该知道。」丁灵琳突然全身冰冷,失声道:「你敢?」
这人悠然道:「我为什幺不敢,就算傅红雪现在还能够拨他的刀,我也不怕。」
丁灵琳道:「你……你真的不怕?」这人道:「他若知道我是什幺人,说不定会
自动把你让给我的。」丁灵琳道:「你凭什幺?」这人道:「我只凭一样东西,
一样傅红雪连做梦都想不到的东西。」他微笑着,用刀尖去拨丁灵琳紧拉着衣襟
的手,接着道:「就凭这样东西,我不但敢想,而且敢做,你若不信,我现在就
可以做给你看。」丁灵琳几乎已忍不住要失声大叫起来,她的手已不能不松开。
就在这时忽然看见一样东西从外面飞进来,打在这人因微笑而露出的牙齿上。

  只听「格」的一响,这人的门牙已然被打碎了两三颗。

  这人面色骤然改变,一只手掩住了嘴,一只手扬起了刀。

  丁灵琳看到地上的花生,脸色也已变了,忍不住失声惊呼道:「路小佳!」
路小佳也是她现在最不愿看见的人之一,为什幺他也偏偏来了?她的运气为什幺
会忽然变得如此坏?

  山洞外还是云雾凄迷,一片黑暗。一个人带着笑说道:「这世上并不一定只
有路小佳才能吃花生的,不吃花生的倒很难找几个。」一个人微笑着,悠悠然走
了进来,穿得很随便,笑得很轻松,看他的样子,就算是天塌下来,他好像也不
会在乎。

  看到了这个人,丁灵琳只觉得那闷死人的浓云密雾仿佛已忽然消散了,那愁
煞人的秋风秋雨也仿佛忽然停了。

  现在就算是天真的塌下来,她也已不在乎,因为这个人就是万世遗。只要能
看见万世遗,这世上还有什幺事值得她在乎的。

  她心里忽然充满了温暖之意,脸上也忍不住露出了甜蜜的笑容,却故意要板
起脸,道:「你死到哪里去了,怎幺直到现在才来?」万世遗叹了口气,道:
「我本来也想早点来的,却又不能眼看着你那位宝贝二哥躺在地上生气,不管怎
幺样,他毕竟是你的二哥。」丁灵琳就算还想生气,也气不出了,忍不住笑道:
「你本来就应对他好一点,因为他迟早总有一天要做你的大舅子的。」万世遗看
着她,皱眉道:「可是你们丁家的人为什幺总喜欢躺在地上呢?」丁灵琳道:
「你自己说过的,一个聪明人能躺下的时候,是绝不会坐着的。」万世遗也笑了,
道:「不错,有道理。」他看了看傅红雪,又看了看那个高举着钢刀的人,道:
「你们都是聪明人,但这位仁兄为什幺还不肯躺下去,这样子站着岂非太累?」
丁灵琳眨了眨眼,道:「所以你应该劝他,要他不如还是躺下去的好。」万世遗
点了点头,道:「不错,有道理。」这人的嘴已闭起,嘴角还在流着血。

  他本就是个老江湖、老狐狸,当然知道能用一颗花生打落门牙的人,绝不是
好惹的。但现在万世遗又在背对着他,再难惹他的人,背上也绝不会长着眼睛。

  他的刀又恰巧正对着万世遗的脖子,这机会实在难得,错过实在可惜。他突
然挥刀,直砍万世遗的脖子。

  谁知道万世遗背后偏偏像是长着眼睛,突然回身,指尖轻轻在这个握刀的手
腕上一划。这人的刀忽然间就已到了他手里。

  万世遗看着这把刀,轻抚着刀锋,微笑道:「看来这也是把快刀。」这人的
脸已僵硬,想勉强笑笑,但笑起来比哭还难看。

  第110章惊世一闪,傅红雪的犹豫

  万世遗道:「这幺快的刀无论砍在谁的脖子上,他的脑袋都一定会掉下来,
你信不信?」他提着刀在这人脖子上比了一比,微笑着道:「你若不信,倒也不
妨试试。」这人一张白里透青的脸,已吓得全无人色,吃吃道:「不……不必试
了。

  「万世遗道:」你相信?「这人道:」当……当然相信,谁不信,谁就是龟
孙。「万世遗大笑。

  这人忽又问道:「阁下上山众时,有没有看见在下的朋友们?」万世遗又点
点头,道:「我看他们好像都已累得很,所以劝他们不如躺下去休息的好。」这
人脸色又变了变,昔笑道:「其实我……我也已累得很。」万世遗道:「既然累
得很,为什幺还不躺下去?」这人什幺话都不再说,走到角落里,直挺挺地躺下
去。

  万世遗叹了口气,道:「这年头的笨人本来就已不多的。」丁灵琳道:「只
可惜我跟你一样,我们虽然不太笨,也不太聪明。」万世遗道:「我知道你也想
站起来走走了,躺得太久,也会累的。」丁灵琳抿着嘴笑道:「所以你也正好乘
机来揩油,捏捏我的**. 」万世遗又叹了口气,道:「我只奇怪你二哥点你穴时,
为什幺不顺便把你的嘴一起点住呢?」丁灵琳道:「因为他知道我要咬死你。」
傅红雪的身子虽然渐渐已能伸直,却还在不停地喘息着。

  万世遗看着他,黯然道:「这幺样一个人,为什幺会有这样的病呢?」丁灵
琳已站了起来,正弯着腰在捏自己的腿,也不禁叹道:「他的确是个很可怜的人,
但有时却偏偏要叫人觉得很可怕。」她忽又问道:「你知不知道他为什幺要把我
架到这里来?」万世遗摇摇头。

  丁灵琳道:「他以为你杀了秋菊。」万世遗皱起了眉,道:「秋菊已死了?」
丁灵琳道:「她的坟墓就在外面,傅红雪亲手埋葬了她。」万世遗嘴角的微笑忽
然不见了。

  丁灵琳瞪着他,道:「究竟是不是你杀了她的?」万世遗道:「你也要问我
这种话?」丁灵琳叹道:「我当然知道你绝不会做这种事的,可是你的刀为什幺
会到了他手上。」万世遗道:「我的刀?……」丁灵琳还没有说话,已看见了有
刀光一闪。

  万世遗一伸手,闪电的刀光已到了他手上- 柄飞刀,薄而锋利。他抬起头,
就看见了傅红雪。

  傅红雪站起来时,就像是幽灵忽然从地下出现,烟雾忽然从地下升起。火光
已微弱,他看来更苍白、更憔悴、更疲倦。

  可是他眼里的愤怒和仇恨却比火焰更强烈。

  他手里紧紧地握着他的刀,目光刀锋般瞪着万世遗,一字字道:「这是不是
你的刀?」万世遗没有回答,不能回答。

  这柄刀的确和他用的刀完全一样,但这柄刀却绝不是他的。能用这种刀杀人
的人虽然不多,却也并不是完全没有。

  但他实在想不出有谁能仿造这种刀,而且还打造得完全一模一样。

  世上几乎根本就没有人看过他用的这种刀。

  傅红雪还在瞪着他,等着他回答!

  万世遗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苦笑道:「我用这把刀杀了谁?」傅红雪道:
「你杀了郭威的孙子,又杀了王大洪。不是吗?」万世遗道:「王大洪?」傅红
雪道:「你叫王大洪杀人,然后你杀了他灭口。」万世遗道:「秋菊就是死在他
手上的?」傅红雪道:「他用的是毒剑,但你的手却比他的剑还毒!」万世遗又
叹了口气,苦笑道:「看来我现在就算否认,你也是绝不会相信的。」傅红雪道:
「绝不会。」万世遗道:「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我为什幺要杀秋菊呢?」傅红雪
道:「你真正要杀的不是秋菊,是我。」万世遗道:「是你?我为什幺要杀你?」
傅红雪还没有开口,躺在地上的那个人突然跳起来,大声道:「因为你已经被万
马堂收买了,我恰巧在无意间听见他透露过口风。」傅红雪霍然转身,盯着这个
人,厉声道:「你是什幺人?」这人道:「我姓白,贱名白健,江湖中人却都叫
白面郎君。」傅红雪道:「你见过马空群?」白健道:「天天都能见到。」。

  傅红雪道:「他在哪里?」白健白了万世遗一眼,道:「你杀了他,我随时
都可以带你去。」傅红雪的脸突又因激动而发红。

  无数日辛苦的找寻,竟忽然在无意间得到结果,无数年的刻骨铭心,像毒蛇
般纠缠着他的仇恨,现在忽然又有了报复的希望。老天保佑,马空群总算还活着,
总算还没有死在别人手里。

  傅红雪紧握双手,满眶热泪几乎已忍不住要夺眶而出。

  白健道:「我到这里来,本就是为了要带你去找马空群的,可是他……」傅
红雪突然打断了他的话,道:「他本就已非死不可!」白健吐出口气,目中已露
出笑意。

  但就在这刹那间,他眼前忽然有刀光一闪,一缕寒风贴着他耳朵擦了过去。
接着只听「夺」的一声,火星飞溅,一柄刀钉在他身后的山壁上,薄而利的刀锋
竟已入石两寸。

  白健突然觉得两腿发软,竟似已连站都站不住了。

  这柄刀本来明明在万世遗手上,他竟未看见万世遗是如何出手的。甚至傅红
雪都未看见这柄刀是如何出手的,他脸色似也变了。

  万世遗淡淡道:「我若真的已被万马堂收买,这个人现在已经是个死人。」
傅红雪迟疑着,突又冷笑道:「你当然不会在我面前杀人灭口。」万世遗道:
「你相信他的话?」傅红雪道:「只相信我亲眼看见的事,我……我亲眼看见秋
菊在我面前倒了下去。」万世遗道:「你真的要杀了我替她报仇?」傅红雪不再
说话,因为现在又已到了无话可说的时候。他的刀已出鞘。

  刀光一闪,比闪电更快,比闪电可怕。

  没有人能形容他这一刀,他一刀出手时,刀上就仿佛带着种来自地狱的力量。
从来也没有人能避开他这一刀。

  可是万世遗的人已不见。

  傅红雪一刀挥出时,他的人忽然已到了三丈外,壁虎般贴在山壁上。就在刀
锋还未离鞘的那一瞬间,他的身子凌空飞起,倒翻了出去。

  傅红雪拔刀的动作几乎已接近完美,若是等到他的刀已离鞘,就没有人再能
避开那一刀。万世遗的身子,看来就像是被刀风送出去的。

  看来他竟像是早已知道有这一刀,早已在准备闪避这一刀。他闪避的动作,
也已接近完美。

  只有傅红雪自己才知道他这一闪是多幺完美,多幺巧妙。

  他握刀的手掌,突然沁出了冷汗。

  万世遗看着他,突然道:「这样子不公平。」傅红雪道:「不公平?」万世
遗道:「你杀了我,我死而无怨,可是我若万一杀了你呢?」丁灵琳立刻抢着说:
「你若死了,还有谁会替你去找马空群报仇?你难道已将那段仇恨忘了?」傅红
雪怎幺能忘得了!

  他对万世遗的仇恨虽然鲜明而强烈,可是对马空群的仇恨,却已像毒草般久
已在他心里生了根。

  就算他的心已碎成千千万万片,每一片上都还是会带着这段仇恨,他活着,
本就是为了这段仇恨,就算他想忘记,也是忘不了的。

  刀已出鞘。

  刀鞘漆黑,刀锋却也是苍白的,就好像他的脸一样,苍白而透明。

  他紧紧握着刀,竟不知这第二刀是不是还应该砍出去。

  白健用力咬着牙,眼睛里已因紧张兴奋而布满了血丝。

  他也已看出了傅红雪的犹豫,他认为万世遗若不死,他就得死。平时他本是
个阴沉狡猾、很有判断力的人,但这种生死间可怕的压力,却使他做出了件很愚
蠢的事。

  他忽又大声道:「你为什幺还不动手?刚才你倒在地上时若不是我救你、他
已杀了你,你难道还给他第二次机会?」他自己认为他话说得很有煽动力,他自
己若在傅红雪这种情况下,听见了这些话,是绝不会放过对方的。

  可是他错了,他忘记傅红雪和他并不是同一个人,绝不是!

  傅红雪竞忽然转身,刀锋般的目光已盯在他脸上,一字字问道:「你刚才救
过我?」自健立刻用力点头。

  傅红雪道:「你为什幺要救我?」白健道:「因为我要你去杀了马空群,马
空群一日不死,我也一日不能安心。」这解释也极合情合理,他自己也很得意。

  谁知傅红雪却突然冷笑,道:「现在我只有一点还不明白。」白健道:「哪
一点。」傅红雪冷冷道:「他若真的要杀我,就凭你也能救得了我?」白健突然
怔住。

  他终于明白,这少年虽然是个残废,虽然有种随时都可能发作的恶疾,但他
却绝不是他想象中那种幼稚愚蠢的人。

  直到现在,他才发现自己做了件多幺愚蠢的事。

  傅红雪冷冷地看着他,看着冷汗从他额角上滴出来,那眼色就像是看着条已
被人赶到垃圾堆里的野狗一样。

  他已不愿再多看这个人一眼,目光垂下,凝视着自己手里的刀,冷冷道:
「我本该杀了你的。」白健也在看着他的刀,全身都在发抖。

  傅红雪道:「可是你这种人根本就不配我出手。」白健的人突然软瘫,倒在
山壁上,无论谁刚从死亡边缘爬回来,都不免会像他一样虚脱。

  傅红雪慢慢地接着道:「我不杀你,你最好也不要逼我。」白健道:「…我
……我明白。」傅红雪道:「马空群真的还活着?」白健道:「绝不假。」傅红
雪道:「你是想活着带我去?还是想死在这里?这两条路都可以走。」他不再说
一个字,也不再多看这个人一眼。他已算准了这种人会怎幺样选择,事实上,他
已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万世遗正看着他,目中带着欣慰的笑意,忽然道:「看来你的确已进步了很
多。」傅红雪还在看着自己的刀。刀锋越磨越利,人又何尝不一样?这世界上大
多数人岂非都是在痛苦中成长的?

  自从失去了秋菊后,他忽然第一次感觉到对自己又有了信心。他抬起头,凝
视着万世遗:「今天我可以让你走,但我们之间的账,却迟早还是要结清。」万
世遗道:「我知道。」傅红雪道:「什幺时候,什幺地方,我都可以让你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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